在端午节临近的前一个礼拜,我去了两个地方找娘惹粽。
一个是加东的金珠肉粽老店,顶着烈日,在绿墙下的长队中等了将近一个小时。


另一个是在Bugis的粽子市集,人声鼎沸,香味四溢。

我心里想着的,是那一只角久违的蓝。
金珠的娘惹粽,售货员说确实有出蝶豆花染色的传统娘惹粽版本,但数量不多,早早卖完了。

(买完了回头看,队伍还是很长)
Bugis的市集上,琳琅满目的多是福建咸粽、碱水粽、咸蛋粽,还有许多创新粽子,唯独不见那一抹蝶豆花蓝。



不过Bugis粽子一条街边上,还摆着一尊彩色塑像的屈原雕像,底座写着“粽望所归”,“人才出粽”,一些土得有些可爱的谐音梗。

我想找的带一抹蝶豆花蓝的娘惹粽出自峇峇娘惹家庭。
白糯米为底,一角用蝶豆花染成淡蓝,是他们在马来土地上,对记忆和节庆留下的一点自我声明。
蓝色是稀罕的。不是全部,只染一角。像是手艺人留下的标记,也像是族群身份的一种克制表达。它不张扬、不对称、不实用,却美得独特、安静而动人。

我对娘惹粽的认知,最初来自电视剧《小娘惹之翡翠山》。
有一幕,张心娘天刚亮就起身捣鼓,独自完成糯米、调馅、包粽。她的粽子是传统口味。


而张安娜请了家中娘惹厨艺好的帮佣,做的是创新版——加了辣虾米。她们包的粽子都有蓝角,一如剧中那自然流露的“娘惹风味”。

月娘阿姨误以为那颗有辣味的是性格外向活泼,有些鬼马精灵的张心娘包的,安娜于是将错就错,说自己做的是传统款。
懂味的祖业吃出其中门道。他说辣虾米的粽子甜中带辣,很创新,也挺特别。

但心娘包的传统粽子,第一口平平无奇,接着可以吃到满嘴的肉香、米香、红葱香、兰花香,还有冬瓜糖的清甜,层层叠叠,口感很丰富。

他说:“原以为月娘阿姨包的粽子已是天下第一,没想到强中更有强中手。”
那一幕让我印象极深。
娘惹粽不只是味道的传承,更是一代女性心思、手艺与身份的隐喻。
我当时看完有一个好奇,为什么是蓝色的?
有一种说法我觉得挺合理,就是蝶豆花染的米,不会宣兵夺主,只起到辅助的作用,增添的是粽子的清香。而相比之下,斑斓叶的味道会很浓郁,也许会反客为主。
后来,我在娘惹博物馆里看到,青花瓷常被用于葬礼——白底蓝纹,这是峇峇娘惹美学中非常少见的冷色调表达,也是一种节制与优雅的象征。
端午节,本就是纪念与哀思的节日。也许,蓝色正贴合了这种氛围。红太张扬,绿太生活,而蓝——安静、清雅、低调,是娘惹们将感情隐进厨艺的方式。
我一度以为,所有娘惹粽都有蝶豆花蓝。现实中跑了两个地方的落空,才让我意识到:这抹蓝曾是“理所当然”,可能正在逐渐从公共记忆中撤退。
蝶豆花染色工艺讲究,要现摘现泡,手工处理。染得太浅不显色,染得太深会溢出美感。再加上天然色素不稳定,长时间加热易褪色、运输储存受限。

对于冷链、电商、真空包装的现代粽子产业而言,蓝角不是“加分项”,反而是一个变量风险。
而从消费者角度,大多数人记住的是味道,不是那一角颜色。于是,那抹蓝也就慢慢被忽略、被替代。
娘惹的颜色,在粽子上退去了,但在糕点里还残存着。绿色的斑斓叶、红绿白交叠的九层糕、仍是熟悉的色彩记号。但如今,多数已由机器压模统一出品,斑斓味尚在,手工层叠的节奏却不在了。
(关于娘惹糕,可以阅读《住在娘惹糕的故乡,品尝彩虹一般的九层糕》)
那一抹蝶豆花蓝的消失,也许只是变奏的序章。
在峇峇娘惹文化的鼎盛时期,娘惹女子从小就得接受训练——要学烧菜、做糕、绣珠鞋,到了节日还要学会包娘惹粽。白糯米、甜咸馅、蝶豆花蓝,只是基本配方;还要看手法是否得体、分寸是否优雅。
包得整齐、蓝得匀称、系得精细,是一份家庭面子,也是一种女性教养的象征。 所以那一抹蝶豆花蓝,不只是颜色,更是她们从厨房里、从指尖上传承下来的身份印记。
当然,随着时代的发展,娘惹们也逐渐开始有了自己的事业舞台,不再局限于厨房与珠绣。比如《小娘惹翡翠山》中的姑姑就是一个拒绝进厨房的娘惹,她热衷慈善事业,被认为是当时的进步女性。

新加坡的金珠肉粽,至今仍会有蝶豆花蓝的娘惹粽,但需早点去。我今年没买到。售货员轻描淡写地说:“卖完了。”我点头,心里却泛起一种微妙的落空感。
我买了传统的娘惹粽,还有和迷你娘惹粽,味道依旧,香气依旧。只是没有蝶豆花蓝,也就没有了节日里那一串私语。

回家后,我在社交媒体发帖问:新加坡哪里还能买到带蓝角的娘惹粽?
有人说可以去牛车水熟食中心(Chinatown Complex),有人说东海岸还有一两家小摊,还有的说在西北部可以找到。我点开地图,看了看离散在各个地点的商铺,突然就没了兴致。
除了远,还有热。
但是我知道,这次没找到,说不定哪一天,在槟城或马六甲的某个老街转角,在有人家里厨房飘出粽叶香时,那一抹蝶豆花蓝会突然出现。
那时候,它不用费力找,就是刚刚好出现在那里。
有些传统,退去了,仍值得被温柔地记起。那一抹蝶豆花蓝,并不在于是否还吃得到,而在于它曾经如何深深地住在一个族群的节庆里、味觉里、日常生活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