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一些房東會把 「禁止油煙」 寫在租房合同里,人們常去樓下隨處可見的 「食閣」 吃飯。這是新加坡政府為了管理街頭無牌照的熟食小販設立的,常見海南雞飯、燒臘、雜菜飯等。
一位江西年輕人冒險打開了功率微弱的抽菸煙機,他炒了一個青菜,觸發了煙霧報警器。現在他的做法是搬來一架風力強勁的電風扇,對著窗戶吹走油煙。
從義烏髮過來的快遞時間至少一周起。一位在新加坡生活了五年的中國房東,總是委託往返中國的房客幫自己代購廚房水槽漏網,在拼多多只需 0.1 元人民幣一件,但他在新加坡大小商店很難買到。
新加坡被稱為 「 a fine society 」。在這裡,售賣和亂扔亂吐口香糖都可能會面臨罰款和監禁;如果一個人在公園裡給猴子遞了根香蕉,也可能面臨 5000 元人民幣的罰款。柯志凌會叮囑他的移民客戶們,來到新加坡以後出門不要亂拍照,不要在公共場合吸菸、吐痰或者偷東西,甚至上廁所不要忘記沖水。
Web3 創業者李小蛙曾因為開車匆匆看了一眼手機,被罰了 300 新幣(1500 元人民幣),扣了 12 分,一年總分的一半。
點外賣和網購都成了奢侈動作。島上寸土寸金,東南亞頭部電商平台 Lazada 創立十年,2022 年才在新加坡本地設立倉庫,此前都是通過印尼、馬來西亞的倉庫給新加坡送貨,配送時間長。習慣了在家中等待半小時,只需花費 5 元人民幣配送費就能吃到一分外賣的中國新移民們,不得不適應新加坡 1 小時起步的配送時間和 30 元人民幣一單的配送費。
新加坡也出售世界上也許最貴的一塊鐵皮。一位習慣開車的工程師曾打算買輛小排量的代步車,可他發現,汽車排量 1600cc 及以下、馬力不超過 130 bhp 的汽車車輛牌照配額許可證就要花費 36.4 萬元人民幣,且牌照使用期限只有 10 年,他不得不放棄開車。
《經濟學人》雜誌旗下的智庫機構 2022 年 12 月發布的全球城市生活成本排行榜中,美國紐約和新加坡首都新加坡市並列第一,過去 10 年間新加坡曾 8 次排名第一。
錢和人的中轉站
新加坡是人的中轉站,也是錢的中轉站。按照總部位於倫敦的投資移民諮詢公司 Henley & Partners 預估,2022 年有超過 1 萬名高凈值人士準備離開中國,其中約有 4200 名在 2022 年上半年離開了中國,這些人平均每人攜帶 480 萬美元資產,中國總資產流出會超過 480 億美元。
高凈值人士將財產轉移到新加坡,最主要的方式就是設立家族辦公室(簡稱家辦)。家辦不僅能幫客戶做多元化的資產配置,而且可以幫助客戶申請新加坡稅務居民身份。有了這個身份後,個人金融帳戶信息不會被交換回中國,實現資產隔離;也能夠在絕大多數常見的投資範圍、地區內豁免資產利得與投資所得稅。
儘管在新加坡成立家辦的門檻已經是全球最高——最低資產管理規模是 2000 萬新幣(約 1 億人民幣),但需求仍然旺盛。據外媒報道,截至 2022 年 4 月,在 143 個新家族辦公室中,有近 44% 來自中國。2018 年,新加坡的家辦數量僅 50 家,但截至 2022 年第一季度,這一數字變成 800 家。
富美聯合家辦創始人徐欽實覺得,除了稅收優惠等條件,新加坡還被高凈值客戶看重的一點是政策的穩定性和持續性,簡而言之:更安全。
出海寶高管艾薇說,她接觸的不少幣圈人把主權國家貨幣都在這裡換成了比特幣。新加坡也有成熟的產業鏈,方便把比特幣換成主權國家貨幣。人們擔心在某些情況下,「我的錢可能就不是我的錢了。」
一位移民中介分享了如何把國內的錢轉移到新加坡:一種是通過企業貿易轉移,方式包括違約罰款、海外投資等方式;另一種是直接通過外匯管理公司匯款,當天就能從國內匯出上百萬,收取一定手續費,但以上方式都可能存在合規問題。
一種比較 「原始」 的方法是直接帶現金出境。按照規定,出境人員在沒有特殊許可的情況下,只能攜帶 5000 美元以內的現鈔。嚴曉頻的一位朋友通過多人多次出境的方式,靠行李箱運了幾十萬元人民幣到新加坡買房。
以上這些方式,一位國內頭部機構投資人都想過,但都不理想、不合算,帶現金出海關可能當場被扣下;換成藝術品、珠寶帶出國,價值會大幅折損;在海外投資公司是很多企業家的選擇,如何把公司資產無損地轉化成現金,他還在犯愁。
徐欽實在新加坡從事資產管理近 10 年,他看到過去 5 年來新加坡創立家辦的人分三批:第一批主要是 2020 年以前出來的東南沿海的外貿商;第二批是 2022 年以前出來的房地產、鋼鐵等傳統行業企業家;2022 年到來的企業家或是追求資產安全的網際網路新貴,或是受到中美貿易影響,不得不外遷產業鏈的上市公司實控人。
「這其實就是中國近些年產業變遷的脈絡。」 他說。
徐欽實發現了這些高凈值人士身上的共同點:非常依賴以往的投資邏輯。
要麼是過於保守。比如,有一位客戶對家辦的期待是每年有 20 - 30% 年化回報率,但做完風險等級測試,徐欽實才發現這位客戶連本金都不願意損失,甚至還想剛性兌付。這類人追求安全第一,把家辦當成保險櫃、大後方。
要麼是過於激進,一位客戶把自己全部的流動資產都投入到股市上,徐欽實嘗試扭轉客戶,讓他們從熟悉的人民幣、中概股投資邏輯跳出來,理解美元多元化的投資邏輯,但和客戶很難溝通。
他很無奈,「這些人過去之所以能賺到錢,很多是靠以小博大的賭徒心態,本身就是大號的韭菜和散戶。」
2022 年前三季度,那位把流動資產都投到股市的客戶虧了 3000 萬美元。現在,他建議客戶們的投資方向從股市轉向 PE 或 VC ,投資對象從中國公司轉向歐美公司。
職場忠告:可以卷自己,但別卷別人
創業者們來到新加坡之前,往往都有預期,知道東南亞是個比中國小得多、分散得多的市場,但真的身臨其境,才知道小得有多具體。
對中國創業者來說,「新加坡就是個城市級別的市場。」2022 年來到新加坡創業的在線教育創業者李曉明說。
新加坡本地市場有限,只有 500 多萬人口。連續創業者曹桂林說,這裡只適合做個 「指揮部」,真的要做出海業務還是得走向全球。
在東南亞,現金支付仍是主流,據 2021 年東南亞網際網路經濟報告顯示,這一年現金在支付總交易額(GTV)所占比例在 60% 左右。Grab 已經是東南亞最大的網約車平台,但在新加坡 Grab 司機的座位旁,多數都擺放著收零錢的小籃子。
東南亞消費能力也有限,2021 年,東南亞 11 個國家中唯一一個 GDP 超過萬億美元的國家是印度尼西亞,人均 GDP 只有 4349 美元(約 2.8 萬人民幣),只有同年中國甘肅省人均 GDP 的一半多。
一位遊戲公司高管認為,東南亞遊戲用戶付費能力極差,還是在和 VC 講故事的階段,「你看國內哪家網際網路公司把青海、西藏地區做得好了?很難。」
李曉明感嘆過去十年在中國創業的人的幸運,一款產品做出來就是面向 14 億人,而且不用考慮像東南亞各國間巨大的宗教、法律和支付方式等差異。
他正在認識和接受在新加坡創業的現實。國內的教育公司的學生數量,是以百萬為單位的,比新加坡全國學生人數還多,且積累的周期就是過去的 5 到 10 年。而他從 2022 年年中開始的新加坡業務,只有 1000 多個本地學員。
他和朋友幾年前在國內創立了一家在線教育公司,公司兩年前就開始把國內課程賣給海外華人,海外已經有數萬名學員,但一直沒在海外設立團隊。
中國的 「雙減」 政策是李曉明來到新加坡創業的直接動力。考慮到新加坡已經是東南亞基礎設施最先進的國家,他決定將公司的海外業務第一站設在這裡,設計針對東南亞學生的本地課程。
課程內容要作本地化調整:課件中不能出現狗、豬,哪怕是卡通形象。在東南亞,汶萊、印度尼西亞、馬來西亞穆斯林占比都超過 50%。
以往熟悉的打法無處施展。在國內,教育公司熟悉的銷售手段是在學校、商場門口向學生家長散發傳單,這是最精準最有需求的群體,來自國內的員工也把這作為成功經驗在新加坡分享,但會上就有新加坡本地員工向李曉明建議:可能會被當成小商小販,品牌形象受損。商場也只允許店鋪在自己店面門口散發傳單,一旦站在別的店面門口就會被其他店主投訴。
李曉明很無奈,「這時候才知道什麼叫流量——流過你門口的才算你的量。」
李曉明的教育公司在國內擴張的一種方式是,找線下教育機構加盟,李曉明提供錄製好的課程內容,線下機構提供場地和助教老師,一位資金充沛的店主兩年內擴張 10 家店不是什麼難事。但到了新加坡,李曉明發現小機構店主沒什麼擴張的慾望。他們更像按照家庭生意的方式來經營,店主就是老師,招上百個學生 3 年回本。
創業者們也需要適應本地不同的工作節奏。李曉明觀察,在中國 10 個員工中至少 8 個人願意 「卷」,但在新加坡只有 4 個。他們往往從 5 點 58 分就開始收拾東西,6 點準時下班,哪怕老闆本人就坐在他們旁邊。
創業者們沒法都請中國員工來 「卷」,新加坡政府規定,公司必須要招聘較大比例的本地人,才有一定招聘外國人並發放工作簽證的配額,以保障本地人的工作機會。
「奮鬥氛圍比中國差很多。」 李曉明說。
一位 2022 年剛加入 Shopee 的員工從部門負責人那裡得到的一則忠告是,「你可以卷你自己,但別卷別人。」
他見證了公司內部的一場文化衝突:2022 年上半年,一批阿里巴巴高管加入 Shopee,他們帶來了阿里的工作方式:每周讓員工多留半小時,總結復盤一周工作。一些員工因此主動離職或轉崗。
在深圳習慣了每天工作 13 個小時的遊戲行業從業者嚴曉頻,來到新加坡鬆了口氣。以前的工作軟體是釘釘,不分工作日和周末,如果沒有及時回復消息催促電話就會打到手機上。現在他和同事們談事都提前通過 Google Calendar 預約,很少臨時拉群;晚上 7 點準時下班,他在意的脂肪肝問題也在好轉。
位元組跳動是個例外。2020 年在新加坡設立亞洲地區(除中國)總部後,從中國招來了大量員工,一起帶來的還有國內的工作氛圍。一位位元組跳動合作商說,2019 年對接的位元組員工還是新加坡人,周末從來不回復工作消息,2020 年對接人換成了更勤奮的中國員工,周末會主動回訪。
六點辦公樓統一關閉空調是新加坡物業的默認規則,位元組租下了新加坡中央商業區萊佛士碼頭一號三層樓後,空調關閉時間延長到了七點半。
一位 2022 年初來到新加坡的 TikTok 員工說,自己租房子時考慮的第一條就是要離公司近,就像他在北京時那樣,這源於創始人張一鳴的看法,「年輕人不應該浪費精力在下班擠地鐵上」,為此公司願意為住得近的員工每個月提供上千元人民幣的房補。
新加坡小到 20 分鐘就可以打車去大部分地方,位元組員工住哪裡都能很方便地來公司加班。
在新加坡真的無聊,太無聊
新加坡主島的一端到另一端不足 50 公里,從市中心打車,20 分鐘就能達到大部分地點——這讓不少從北京、上海搬來生活的人感到鬆弛。
新加坡最高的點只有 163 米,即位於城市中心的武吉知馬,一位來自北京的戶外運動愛好者說,自己來到新加坡後最常爬的山就是這裡,他很快又糾正,那只能算 「小土坡」。
「大家在新加坡真的無聊,太無聊。」 在新加坡已經生活了三年的李小蛙說。
有一個生造詞形容新加坡的生活氛圍,「 singaboring 」 ,它由 「新加坡(Singapore)」 和 「煩悶的、無聊的(boring)」 組合而成。
「第一天吃飯,第二天打球,第三天幹啥呢?地方就這麼小。」 李小蛙之所以組織徒步也是想找點新消遣,但走來走去都是同一條路線,因為城市中心風景最好的地方就是麥里芝水庫。重複走到 「水庫邊的每隻猴子都認識了」。
待了兩個月,高國華就覺得無聊了,雖然才過 40 歲,但他覺得自己心態在衰老。他開始在院子裡種起羅勒,百里香,放進茶里增加香氣。為了掌握熱帶植物種植技巧,他跑進圖書館裡看書學習。他還開始重拾繪畫,畫著畫著更沮喪,和以前一樣,他知道自己成不了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