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 年,发生了一件事,证实我寻根的可能性依然存在。一名网友通过脸书私讯我,一再探询我的名字和籍贯,经过一番文字来回,他突然冒出一句:“我该叫你堂叔”。
他说,他是“康”字辈,但名字不按辈分,叫李汉敏。我俩的家乡都在西山前李家,按照族谱,“册、清、宁、康”,我比他长一辈,虽然他大我九岁。

(李氏家庙墙上的辈份排列碑)
我无缘无故多了一位堂侄。跟着,他寄来李家族谱,清清楚楚列明几十代人的亲属关系,我是二十四世,他是二十五世。他又谈了许多金门先贤的故事,问我祖父到新加坡时从事哪行。
也真巧,我祖父在丝丝街当“大家长”的恒利号,竟是他家族祖辈创立的事业。当时很多过番的金门西山前人初抵新加坡,大多在恒利落脚。他提到恒利号创始人李妈赞,在新加坡也是闽帮重要人物。李妈赞在金门兴建的闽南式大屋就在李仕挞及李册骞两位李家先贤的屋子右侧。
因为李汉敏的出现,我寻根的念头再起,心中那一棵快要枯萎的家族老树终于走出寒冬,发出新芽,准备再次迎接春天的到来。

(颜长辉与陈文淑夫妇。摄于2015年)
遇到四十年不见的贵人
老树逢春,也需雨露滋润。另外一位贵人就在 2011 年闯入我寻根的漫漫长路,直接催生了寻根大计。
她叫陈文淑,是 1971 年我在德明政府华文中学读高中时的同班同学,我俩很少交谈。2011 年,班上组织同学与老师欢聚会,我们再次见面。四十年的人生历练,反使大家心境放开了,又知道她籍贯也是金门,共同话题也就更多。
几次聚会,知道我想寻根,她说这事不难,她在金门有亲戚,只要我给他祖先名字,通过当地人可以问得出。我给了她“西山前”和“李册咸”,就等她回金门探询。
2015年,她回乡过年,不久就传来信息,说得到湖前亲友帮忙,已经找到我祖父故居。拍了很多照片,都是西山前 18 号,里里外外,非常详尽。她说,当时屋里只有一位妇人(后来知道是堂侄荣协的太太),她知道得不多,但却给了荣协和荣芳两兄弟的联络电话。过后文淑与荣协联络,确实一切无误。
我在新加坡看了文淑拍的照片,惊喜中存在很多疑惑。根据我读过的资料,又参考新加坡金门会馆出版的《金门先贤录》,知道 18 号是 1880 年新加坡浯江孚济庙(金门会馆前身)创始人之一的李仕挞回乡兴建的,我祖父怎会与他攀上关系?倒是18号前的 17 号,建屋人是另一位先贤李册骞,他也是当年新加坡的闽帮名人。因为名字中的“册”字,与祖父“册咸”的“册”一样,似乎关系更为相近。
我没让文淑知道我的疑虑,但心中想要实地了解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九个月后,印证事实的时刻终于到来了。

(陈文淑找到了西山前18号,二十一世祖李仕挞建。摄于2015年)
再次踏上金门
同年 8 月中旬,我已做好再访金门的准备,凑巧文淑说她在十一月要到金门出席侄女婚宴,问我要不要同行,顺便完成年初为我寻根探路的后续动作。没有迟疑,我和太太决定再次踏上金门。
11 月 12 日,我比文淑迟两天出发。这回不从台北空路入境,改由厦门五通码头坐渡轮过金门。船名是“五缘号”,上船一坐定,一眼就望见船窗玻璃上贴著红彤彤的传统剪纸,是一幅圆形的双鱼如意图,大大一个“福”字嵌在当中。心里突然踏实了,有缘又有福,想必一切都会如意吧。
船窗外一片海天朦胧,思绪飘到当年先辈由金门到厦门,再由厦门搭船到南洋的情景。无法想像这种大无畏的冒险精神是如何形成、无法想像迢迢水路有多少忐忑不安、有多少茫然和未知。
终于来到水头码头,踏上金门土地,心情无法形容。文淑带着妹夫驾车来接,直奔塔后民宿下行李,再到湖前红龙餐厅拜会餐厅老板,他是文淑的堂弟,也是此次嫁女喜庆的主角。
隔天一早,文淑联络了荣协,告诉他我已到金门,并安排明天去拜访。随后,大家到湖前陈家参与婚礼前夕杀猪送礼、祭祖祈福的仪式。我背着相机,到处拍下陈家上下的喜悦。没想就在这当儿,荣协等不及,直接就到红龙,以为可先见一面,却因我还在陈家忙拍照,就此又错失了。
这样也好,一切都在明天,11 月 14 日,直接在西山前,直接印证文淑努力的成果,直接消除我心中的疑虑。

(李仕挞第二十五世后人李荣协和李仕挞的捐官诰命合影。摄于2015年)
走入西山前 18 号
11 月 14 日,是湖前陈家嫁女的大喜日子,趁著早上送嫁后,晚上婚宴前,我在文淑带领下,朝文淑选定的目标前进。
车子很快进入郊外林荫大道。不久,金门高粱也在路旁迎风摇曳,一幅恬适的村野景象。大家有说有笑,只有我心情复杂,一语不发。金门的路标很清楚,每一个乡镇都在显目地点安上一块大石,石上刻着红色地名,一目了然,绝对错不了。二十分钟后,写着“西山前”的大石出现了,石头立在丫形叉路中,右边往东山前,左边往英坑和西山前。
车子直接拐进一片石铺庭院。车停在几座闽南古厝旁,人未下车,一名六十多岁的壮硕汉子从屋后冲了出来,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文淑的联络人李荣协。
忘了我是怎样和他交谈,总之接下来半个小时,我的情绪和思路都处在一种纷乱和亢奋中。荣协把我带进 18 号大宅正厅,引我看墙上照片,照片里是这栋五开间,二进式六大路宅第的主人李仕挞(1839-1911年),他穿着清朝官服,神色威严。
荣协又出示当年李仕挞向清庭捐买官衔的捐官诰命,我脑中收集的书面资料霎时得到实在印证。按辈分“史、册、清、宁、康”,李仕挞是“史”字辈,荣协是“康”字辈,已算是玄孙辈了。

(李仕挞像)
后来,荣协的兄弟荣芳也来了,又说了一些陈年轶事。我对着一间古厝、一堆家族资料、两位刚认识的亲人,他们都叫我堂叔,不知是该先坐下说从头,还是让他们引我到处看看。
总之,七十八年的历史,怎能在半小时内理得清。
我没忘记此行目的。我要知道祖父与父亲的过去,我家和 18号究竟是什么关系?
真相
李荣芳带来一本由手抄本基础续修而成的《浯洲西山前李家族谱》第一册。手抄本保存人是荣芳荣协两兄弟的父亲李宁耀,带头续修族谱的正是身为金门县东西山前李氏基金会第三届董事长的李荣芳。
荣协跟着搬出一叠已发黄的契约文件,上面写着祖父名字,而这些文件的代管人就是李宁耀。我一下全明白了,也难怪文淑到西山前探询时,乡里人一听到祖父名字立刻领她到 18 号找荣协。

(李荣协、荣芳兄弟搬出尘封七十八年的契约文件,过去所有的臆度和想像此刻都得到证实了。摄于2015年)
我心里一阵感动,七十八年岁月不算短,祖父离开时,荣协还没出世,上一代人竟把这承诺再交代后辈,一时间真找不到言语形容心中感受。荣协告诉我,他们数次到新加坡找人,但最后都失望而回。我心里很多问号,包括祖母和父亲的过去,却不知如何问起。
荣协拿来纸张,要我把祖父以下所有子孙的名字及生辰年月日写下来,他再把祖父以上的先人资科列上去,这一株曾经断层的家族大树终于找到了根,过去的缺憾也完满弥补了。
上香祭祖
一切办妥,该是认祖归宗的时刻了。两兄弟领我到左邻的李氏家庙(列号西山前 22 号)。
必须先作一些介绍,李氏家庙始建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扩建,民国八十八年(1999年)由金门县政府核定为县定古迹,目前见到的家庙是 2004 年重修后的面貌。家庙内供奉开唐君主唐高祖李渊公、闽南李氏始祖五山君怀公、山西前李氏一、二、三世祖及其他先辈。
我、太太与荣芳兄弟四人先在庙前合照,再进入庙内上香观览。此次来寻,心里并非十分踏实,不知结果如何,所以只带着一颗探询的心,倒没想到上香祭祖该有的准备。
荣芳点了十八支香分给我和太太。我拿着香,心里起伏,只有身临现场,才能理解。上香仪式是一种深具象征意义的行动,祖父与父亲离乡后没机会再上过香,七十八年后,竟由我和太太延续完成,不由令人神伤。当下此刻,又浮现父亲挑灯夜读武侠小说的背影,一句句金门乡音的朗读声在空中萦绕,一切都很遥远,此刻却那么靠近。

(作者夫妇与荣协、荣芳兄弟在李氏家庙前合照。摄于2015年)
我遵照荣芳指示上了香,赶忙拿出相机,尽量给家庙留下一些画面。我在庙里看到山西李氏的世代昭穆,也即是所谓的辈分排列。因为当时不知道,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没根据族谱。
参观完家庙,我想看看我祖父的家。我不敢说得太大声,因怕它已不存在。
看不到七十八年前上锁的门
两兄弟带我走过 17 号,隔一条通道,就是 16 号。一大半已被翠绿的牵牛花覆蓋,只留几面墙、一个尖角的屋顶、还有硬朗的石头座基。
荣芳站在牵牛花垂挂的石条窗前,告诉我这就是我祖父的家。我看不到七十八年前匆匆锁上的门,我看不到燕尾马背,也分不出那里是房,那里是厅。我拍过多少戏,看过多少景,但这个景在我眼里却是那般模糊。

(爬满牵牛花的16号祖居,半边瘫塌,满目凌乱。摄于2015年)
绕到屋前,一片残垣裂木,地上堆了一些石磨农具,周围只有牵牛花肆无忌惮到处攀爬,紫色小花不知我心中滋味,兀自在风中灿笑。除此之外,就是风雨推不倒的红砖石壁和稳如泰山的屋子座基。我无法想像它原来有多高,和屋后 17 号李册骞大宅不同的是,这里充满故事,而且萦绕许多未解的问号。
我力图整理起伏的心情,不知谁在我耳边说着:“曾经有人住过,但都搬去台湾了。”我还没回过神,他又说:“屋子里以前有一些古董,也给人搬走了。”这些都是无从追究的过去,我只感慨自己还能见证这片历史的残局。
从眼前的破落,转头望见屋前一大片青翠旷地,视野开阔无阻。按一般常理,这屋子位置极好,谁知却落得这般田地。
大家都走了,我还立在牵牛花和红砖石壁之中,心里想的没人回答。七十八年前那次出走,好像发生在昨天,刷一声,中间的时空像电影跳接,消失得无影无踪。辗转数十载,一直记挂寻根这件事,现在谜团解开了,但今后又如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