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图4 郁达夫故居

图5 郁达夫故居
中峇鲁是Tiong Bahru的 音译,意译是新坟场(新冢地),因为当初是坟墓丛集的荒凉区域。由于当时的坟场建有许多四条柱子的凉亭,供扫墓的人休息,所以中峇鲁俗称四脚亭。坟墓周围的荒地则有不少农户和菜园,因此中峇鲁过去也叫蕹菜园。
中峇鲁是新加坡的第一个卫星镇,从1936年起至1941年为止的五、六年间,英殖民地政府为了缓和当时的屋荒,任命当时的改良信托局(建屋发展局的前身)开展了新加坡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公共建屋计划,一共兴建了十七座二、三层的公共住屋,容纳了1600住户。因为这是现代化建筑,而且离牛车水步行不过半个小时,所以“人文界人士趋之若鹜,纷纷迁入居住”。29
郁飞回忆说:“四十年前我们初到时,那里似乎是市政当局开始营建公寓或住宅的区域。三年中间,我眼看整条整条马路两旁陆续建造起三四层楼房,每套房屋都有齐全的生活设施。街道转角处开设商店或咖啡店。几条房屋围成的空地则铺设草坪,草坪四角有汽车间。总之,原来比较僻静的这个区域,到战争前夕成了相当热闹的中等阶层住宅区。南来的文化界人士先后在那里居住过的有当时由爱国侨领陈嘉庚聘请南来任《南洋商报》总编辑的胡愈之和沈兹九、王纪元,还有名画家徐悲鸿、音乐家任光、《总汇报》总编辑冯列山、《星洲日报》后一任主笔俞颂华、要闻版编辑尤君浩等。他们在那里时都同我们家日夕往还。徐先生的画室设于此,任光更在这里办起铜锣合唱团,在马华青年中开展救亡音乐运动。”30 他的回忆是大致可靠的。
当时郁达夫还答应林语堂翻译林的英文小说《瞬息京华》(即《京华烟云》)。郁达夫就是在中峇鲁家中翻译了大概十分之一,大部分发表在本地的《华侨周刊》。1941年11月16日,徐悲鸿到郁达夫家中拜访,应林语堂委托,特地询问了翻译的进展情况。第二天,徐悲鸿写信中跟林语堂说:昨日“往访郁达夫兄,据说尊著译完大约三十万字,彼已有十分之一,发表于此间《华侨周刊》殆两万字,闻至来年可以全部译成。弟乃以尊址与之,彼日内将有书致兄说明一切,译文亦由彼直接邮寄左右。”31 郁达夫翻译《京华烟云》一事,郁飞在回忆中也提到了。
当时中峇鲁是当时文人学者艺术家聚集区。1941 年 7 月, 画家徐君濂与林道庸等创办大鹰画室 , “承办一切工商业装饰建筑工程, 彩色油像、墙壁广告、电影布幕、门面装置、舞台布景、商标、日历、月份牌等广告设计。”32 徐悲鸿曾经在大鹰画室创作。 故郁达夫1941年7月有《晨雨天凉, 吟赠大鹰画室》之作,诗云:
一雨顿教大暑收,炎荒亦自可凉秋。
临风写幅丹青卖,不羡人间万户侯。33
中峇鲁有新加坡本地的寺庙齐天宫,供奉齐天大圣孙悟空。 齐天宫1920年建于永丰街的一块木薯地,1938年刚刚迁入附近的新址。郁达夫的儿子郁飞当年经常在附近游玩,所以几十年后他在回忆中还提到了这个奇特的庙。“我们住处附近倒有座齐天大圣庙,每逢节期香火很盛。国内似乎未见为这位猴仙立庙的,大圣有知,或将为侨众中善信者的虔诚感动吧。”34 如今, 这个庙依然存在,香火很旺 (图6)。这个庙,和郁达夫居住之地不过两三百米。

图6 齐天宫
1940年,黄苗子经过新加坡,自然要拜见前辈郁达夫。他俩在上海就认识,黄苗子和郁达夫的侄女郁风也是在上海认识的 (两人1944年在重庆成婚)。郁达夫送给黄苗子一个条幅:“芋菜园中小小家,细斟碧乳自煎茶,刘公醉亦非容易,几见南天有此花。” 黄苗子得知此诗的缘由:刘海粟南行新加坡时,某天与郁达夫郊游至一小园,一女子奉荼,刘海粟大称其美,达夫戏作此诗。在新加坡,黄苗子发现未来的姑父郁达夫人缘特好:“什么人都交,在新加坡茶楼、酒馆的伙计,没一个名字他叫不上来。他们热情地招待这位先生。”对于郁达夫的旧体诗和书法,黄苗子评价说:他十二三岁就写诗了,天分很高,典型的中国文人,浪漫主义者,字自成一格,不是专业搞书法,随便一写,就完全有自己的风格。 不久,黄苗子回到香港,把郁达夫的条幅交朋友黄般若,托他装裱一下。没想到黄般若忘了。2002年,黄般若的儿子竟然在发现这幅字,随后将此条幅寄还给了黄苗子。35这段佳话,可谓是郁达夫给家人迟到的礼物。
1940年3月,郁达夫和姚楠、许云樵、关楚璞等人成立了中国南洋学会,创办了《南洋学报》,36 学会的联系地址就假借姚楠在中峇鲁的住址,永丰街61号2楼 (61-A, Eng Hoon Street)。永丰街即永云街(Eng Hoon Street),其命名是纪念出生在马六甲在马六甲和新加坡作商贸的大富商许永云 (?-- 1880)。37 这个住址,和郁达夫住址和齐天大圣庙构成一个三角形,相距不过一两百米。所以郁飞回忆说“隔街楼上住有南洋史专家姚楠。”中峇鲁的殖民地住宅目前已经成为新加坡的历史文化遗产,近80年来依然存在(图7),幸运之至。

图7 姚楠故居 (正面二楼)
珍珠巴刹
南天旅店附相邻的珍珠巴刹,是郁达夫与友朋聚饮之地。珍珠巴刹是位于牛车水著名的综合市场(巴刹,即bazaar 音译),是饮食、消遣、购物必经之处。巴刹内有一高大的铁栏栅,把巴刹分成两部分,前半部主要卖糕饼、烧腊等食物,还有各具特色的食摊:客家酿豆腐及猪肉粥、鸡粥、鱼片粥、牛杂粥、潮州粥等各种粥摊、咖喱杂菜饭、广东的烧腊、卤味、煮鱼头米粉、海南薯仔咖喱鸡、福建炒面和蛋炒蚝煎等等。这里摊位大多占地较大,加上灯火辉煌,生意兴隆。除了饮食摊,还有百货、日用品、五金、租书和销售书、眼镜、唱片、茶摊等等。后半部是“湿巴刹”(相对前半部而言),面积较小,主要销售各类新鲜禽肉水产以及瓜果蔬菜,一应俱全,是老百姓的菜市场。巴刹前面有一片空地,是人们听故事和欣赏各种娱乐的场所。
郁达夫好酒,时常去珍珠巴刹和友人小酌几杯。文人对饮,常有口占,以下几首可以一窥诗人的日常生活和心境。其一《珍珠巴刹小食摊上口占》:
月缺花残太不情,富春江上晚凉生。
如非燕垒来蛇鼠,忍作投荒万里行。38
此诗是和友人胡迈唱和之作。胡迈在胡文虎在槟榔屿创办的《星槟日报》担任主编,因属一个报业集团,平时又意气相投,和郁达夫来往颇多。根据胡迈回忆:“此诗系当时游戏之作,亦系和余口占原韵者。事缘一日黄昏,因受任光先生之邀,同往珍珠巴刹茶摊共喝啤酒。此茶摊有一茶娘,曾受中等教育,虽貌仅中姿,而口才甚佳,亦可算得一位可人儿。观形察色,似为任光先生之密友。饮次,忽由时局而谈及家事,任光尝历举安娜女士之种种绯闻,以‘达夫不达夫’,引以为憾。而茶娘初则偶插一二语,继则滔滔大论,均觉颇有见地,末则附达夫之耳,耳语良久,达夫唯频频点首,间杂哈哈大笑,语闭,欢若小孩,拥拥抱抱,认为知言。”39 胡迈和任光便问两人何故欢喜,郁达夫“答以不可说!不可说!”胡迈“一时兴起,乃取包茶叶纸,书口占一绝:‘花落重开更蕴情,珍珠巴刹晚凉生。茶娘一语愁能解,不负投荒万里行。’”40 郁达夫是有名的才子,旋在纸上和上一绝。
胡迈的回忆,把郁达夫的才子风流、茶娘的善解人意描绘得栩栩如生。四十余年后,胡迈说:“此一时游戏之作,思之恍若昨日。今郁任两先生,均下世久矣。”41
1944年,胡迈从友人黄思处得知郁达夫在印尼小岛避祸,遂托黄思寄诗一首,42 云:
铁马金戈动地来,仓皇烽火出亡哀。
悠悠生死经年别,莽莽风尘万念灰。
天外故人差幸健,愁中浊酒且添杯。
今宵愿有慈亲梦,吩咐晨鸡莫乱催。
在苏门答腊避难的郁达夫读后,和诗一首《胡迈来诗,会有所感,步韵以答》,云:
故人横海寄诗来,辞比江南赋更哀。
旧梦忆同蕉下鹿,此身真似劫余灰。
欢联白社居千日,泪洒新亭酒一杯。
衰朽自怜刘越石,只今起舞要鸡催。43
郁达夫和友人江郎也有诗酒相娱,可能也在珍珠巴刹。其一《书示江郎》 云:
胡姬侍酒忆芳容,梦断巫山第几峰。
酒入愁肠都乏味,花雕未及故乡浓。44
其二《与江郎对饭座上口占》云:
东海归来剩二仙,杖头花尽买山钱。
南楼箫管沉沉夜,绝似秦淮五月天。45
可惜,江郎不知何许人也,还望方家指教。当时的珍珠巴刹与南天旅店相邻,1966年12月,一场大火烧毁了这个著名的市场。而后平地建起了摩天大楼珍珠坊,为几十层高的商住楼,楼下依然是熙熙攘攘的饮食,是大陆新移民常来之地 (图8)。

图8 珍珠坊
醉花林
郁达夫好酒,自然有人请他赴席 。1940年12月初,潮籍富商、醉花林 (Chui Huay Lim Club)的领袖陈振贤和李伟南邀请郁达夫和《星洲日报》总编俞颂华品尝醉花林著名的潮州菜。饮宴过后,大家坐下品潮州功夫茶。这时,陈振贤献上七律一首,请教于郁达夫。 诗云:
中年时有采薪忧,入洛机云未与游。
执笔虽然两月旦,论文同事一春秋。
诗传杜甫吟方好,檄诵陈琳疾自瘳。
思欲双沾时雨化,春风许坐庭阶否?46
郁达夫答曰: “李伟南、陈振贤先生招饮醉花林, 叨陪末座, 感惭交并, 陈先生并赐以佳章, 依韵奉答。流窜经年, 不自知辞之凄恻也,”和诗如下:
百岁常怀千载忧,干戈扰攘我西游。
叨陪宾主东南美,却爱园林草木秋。
去国羁臣伤独乐,梳瓴病鹤望全瘳。
穷来欲问朝中贵,亦识流亡疾苦否。47
陈振贤又请郁达夫为醉花林题写对联,郁达夫一挥而就:醉后题诗书带草,花香鸟语似上林。”48 上联写此时此景此情,下联将醉花林比作上林苑,上下联还巧夺天工,将醉花林一名嵌入,显示了郁达夫深厚的文史功底和超凡的捷才。可惜,此幅墨宝已经无存。
醉花林是潮汕商人的俱乐部,成立于1845年,是新加坡历史最悠久的华人俱乐部,至今依然活动频繁,影响深远。醉花林倡办人为陈成宝(Tan Seng Poh),1845年他腾出其家族在庆利路(Keng Lee Road)190号的房子作为会址。49 1879年,十位先贤各捐资四百元买下该地作为永久会址。前几年原地翻新,如图9。陈振贤 和李伟南都是新加坡商界、侨界的英杰,对于抗战和本地教育事业贡献良多。50

图9 醉花林
白燕社
当时《星洲日报》位于罗敏申路(Robinson Road)80号,位于新加坡繁华地段丹戎巴葛区,离牛车水也是步行距离。图10为目前罗敏申路80号,应该是在当年的《星洲日报》旧址附近;斜对面便是著名的老巴刹(图11),也是当年郁达夫经常吃饭的地方。离报馆不远便有黄葆芳回忆中提到他和郁达夫作方城戏的白燕社。白燕社是当时《星洲日报》管理层的俱乐部,位于俊源街 (Choon Guan Street)(图11),和罗敏申路80号至多不过三五百米, 是郁达夫常去之地,很多人也是在那里认识了郁达夫。当年《星洲日报》的同事实吴继岳回忆说:1939年8月27日下午七点,“我从曼谷乘国际快车抵达新加坡,在离《星洲日报》约百步脚的‘白燕社’楼下,由社长胡昌耀介绍我第一次会见郁达夫先生。当时郁先生正与胡社长及另外两位同事打牌”,“他的夫人王映霞女士坐在身边看他打牌”。51 “‘白燕社’是星洲日报社高级职员的俱乐部,路上是宿舍,楼下经常是同事工余消遣的场所, 或下棋,或玩音乐,或打小麻将。郁先生经常于晚饭后到这里玩八圈麻将,才去报社上班。”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