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華樂器雖極富獨特韻味,但在現代樂團演奏或與西洋樂器合奏中往往面對挑戰。
《聯合早報》記者訪問幾位華樂傳統樂器改良人,看他們如何讓傳統樂器在保留原有音色之上,擁有更豐富多變的表現力;聽他們改良樂器過程中的挫折與快樂,以及如何以現代科學的態度研究傳統樂器的製作工藝。

新式樂器「新管」(左)相較傳統管子更易演奏,在保留原有韻味的同時,音色也更具可塑性。
唐代開元年間,有位從西域安國來的樂師叫安萬善,在京城很有影響。一個除夕夜,著名詩人李頎(qí)與友人圍聚在一起飲酒,安萬善為之吹奏篳(bì)篥(lì)助興,婉轉悠揚的樂聲使眾人為之痴醉。李頎詩興大發,當即揮毫寫下《聽安萬善吹篳篥歌》,詩中寫道:
「南山截竹為篳篥,此樂本自龜茲出。流傳漢地曲轉奇,涼州胡人為我吹。傍傳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
後人從詩句中得知,這個名為篳篥的樂器從西域傳來,其聲哀婉動聽,催人淚下。而且至少在唐代初年,這件樂器就已經在中原流行。
撫今懷古,千年的滄桑只在回眸之間。今年5月,在新加坡華樂團的母親節音樂會上,嗩吶/管首席靳世義以「新管」獨奏一曲《家後》,深沉婉轉的音色感動現場無數觀眾,歌台天后劉心玲在台上更是幾度動容。
新管是由靳世義和新加坡華樂團嗩吶演奏家劉江共同研發的新式樂器,由傳統管子改良而來,與篳篥一脈相承。如今,龜茲古國已湮沒在戈壁黃沙之下;篳篥之聲卻餘音繞樑,在南洋島國開枝散葉,續譜新篇。
第一位管子碩士

靳世義(左)與劉江師徒二人攜手改良傳統管子,以適應現代樂團的多元需求。(何家俊攝)
靳世義(55歲)從小學習嗩吶,1986年報考中國音樂學院時因展露出過人的天賦,在考官的建議下修讀嗩吶與管子雙專業,從此與管子結下不解之緣。1992年,他成為獲得管子演奏碩士學位的第一人。
在讀碩士期間,靳世義就有過改良管子的想法:「管子演奏半音需要特別的技法,在練習的過程中常常弄的『嘴破血流』。」不過當時他修讀的是演奏專業,更多的精力還是放在了精進演奏技藝上。
1997年,靳世義成為新加坡華樂團的創始成員。因為現代樂隊協奏中常有半音、轉調等多重挑戰,傳統管子已經很難達到現代樂團的要求,改良樂器的想法再度萌生。
在此期間,靳世義嘗試過不同的思路。比如在管子裡加入銅芯和彈簧,通過伸縮的方式演奏半音階,不過這也在特定的音樂片段中增加了演奏難度。
2017年,靳世義從自己平時玩的薩克斯風中找到靈感。他把薩克斯風的哨頭插入PVC管子裡,發現不但能吹響,而且音色有相近之處,於是開始朝此方向研究。
師徒齊心克難關

在研發新管的過程中,劉江做了大量的精密計算與車床工作。(受訪者提供)
劉江(48歲)曾是靳世義在中國音樂學院短暫留校任教期間的學生,靳世義了解他:「動手能力特彆強,常常有些特別巧的發明,我就拉他一起研究改良這件事。」
在研發初期,兩人試了不下百根管子,鑽孔,測音,打磨音色,從PVC升級到木管,不斷在實踐中改進。劉江說:「從想法到基本成型,經歷了很多的坎坷與挫折,也經歷了從無到有的快樂與滿足。」
兩人的努力終於在去年有了成果,改良後的新管有諸多優勢。首先是在演奏半音方面易掌握,可伸縮的底端喇叭可以迅速轉調。靳世義說:「在疫情期間,因為登台人數的限制,一個樂手要演奏多個樂器。這個功能就顯得尤為好用。」
其次是高音部的吹奏更穩定,音量更可控。近代以來,管子在中國北方成為民間婚喪儀式中的領奏樂器,聲音高亢嘹亮。然而在現代樂隊中,過於個性是個問題。靳世義指出,管子在古代曾是宮廷燕樂的樂器,不可能總是高亢激昂的。
不過改良樂器並非發明樂器,最重要的還是保留原有的韻味。每一個樣品出來,靳世義都要比對傳統管子的音色,力求保留原汁原味。
靳世義說:「我們並非想要用新管取代傳統管子。祖先留給我們的樂器經1600多年流傳至今,自然有難以取代的魅力。我們希望以新管拓展管子家族,滿足現代樂隊的需求。」
新管的另一特色,便是在保留原有音色之上,擁有豐富多變的表現力。在不同的演奏技法下,新管可以扮演傳統管子、薩克斯風甚至單簧管等多重角色。
鼟樂團駐團作曲家趙俊毅聽到新管的音色後十分激動。他向靳世義介紹一部他最新為管子寫的協奏曲。這部樂曲有五個樂章,前半部分風格偏傳統,後半部分則是爵士風格。演奏這部作品,非新管莫屬。
靳世義說在整個研發過程中,樂團的管理層給予了高度的支持。「因此取名新管有雙重的意義——這不僅是新的管子,更是在新加坡誕生的管子。」
從演奏轉型研究

黃德成潛心研究笛簫製作工藝近30年,不懈追求最科學合理的發聲原理,提升華樂團的合奏質量。(謝智揚攝)
在島國的西部,有另一位華樂人潛心鑽研近三十載,以現代科學的態度研究笛簫的製作工藝。和靳世義與劉江的出發點不同的是,黃德成力求通過聲學原理上的優化探索,讓笛簫的製作工藝科學化、標準化。
黃德成(61歲)曾是人民協會華樂團的笛子演奏家。1989年他遠赴中國就讀於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畢業後卻毅然投身於樂器製作的冷門研究,儘管當時很多人都不看好。
黃德成說:「從指揮系畢業後我一度感到很困擾,因為華族樂器在合奏中的音色總是不夠和諧。這個問題非常關鍵,於是我決定先來解決這個根本問題。」
他解釋說:「達到和諧的合奏,音準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從物理學的角度來說,音高是振動的頻率;音色則取決于波譜的形狀。如果樂器的製作工藝不規範,發出的音色差異過大,就會出現不和諧的現象,即便每個人奏的音都是準的。」
以科學之心成就藝術

黃德成研製的笛子經新南威爾斯大學的聲學實驗室測評,在聲波阻抗等物理性質上更具穩定性。(謝智揚攝)
「一個合格的廚師不能只憑經驗和手感做出可口的菜肴,懂得營養學知識才是更高的境界。」
黃德成認為,華樂器的生產目前還處於「手藝人」的階段,成品的質量全憑製作者的手藝和經驗,缺乏構建在基礎研究上的行業規範。因此他決定從聲學原理入手,參考西方樂器工藝走過的歷史道路,探索出一套可以依賴的標準化工序。
在研究初期,黃德成面臨最大的挑戰是獨自探索,因他正是那個探路人。為此他閱讀律學、聲學和材料學的相關著作。在他工作室的書架上擺滿了《律學》《木材百科》和現代長笛發明者彪姆(T. Boehm)的著作。
從演奏指揮到科學研究的跨度不小。黃德成說:「我從O水準到A水準都是工藝生,物理、化學、木工這些方面都有基礎。老天既然給了我理科的思維和對音樂的敏感,我就不能辜負這份偏得。」
獲得業內認可
皇天不負苦心人,憑藉著愈發精良的作品,2011年起黃德成逐漸在中國獲得廣泛的關注和認可。
2014年,黃德成受邀到中國音樂學院為音樂科技系的學生舉辦講座,分享他在樂器製作方面的探索經驗。兩年後,他受聘成為該系的客席教授。
2016年,黃德成結識了新加坡科技設計大學的助理教授陳哲明,後者是音樂聲學領域的博士。兩人聯合成立了「亞洲音樂科技」非盈利機構,發布聲學與樂器製作方面的研究成果。
黃德成認為,樂器製作不能靠機率。一支笛子從選材到成品大大小小有40多道工序,在任何一道工序上差之毫厘,都會在成品質量上失之千里,能做到保質又保量才是關鍵。
經過近30年的探索和總結,黃德成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製作工藝。比如,他在選材階段對原材的內外直徑有特定的標準,把好第一關是保質保量的先決條件。
2018年,黃德成和陳哲明前往澳大利亞新南威爾斯大學的實驗室,對他製作的樂器進行測評。這項應用機器學習技術的測評顯示,黃德成的笛子在高音區具有更穩定的聲波阻抗,該研究成果同年在印度新德里舉行的第13屆西太平洋聲學會議上發表。
未來,他希望自己的研究成果可以得到普遍的推廣,提升華樂團的演奏質量。
樂器永遠在發展

高韶青根據自身演奏需求不斷改良二胡,發明韶琴。(受訪者提供)

右半部分便是可靈活調整朝向的聲筒,是韶琴最重要的特點之一。(受訪者提供)
在大洋彼岸,定居加拿大的著名二胡演奏家高韶青(54歲)也是位樂器改良者。不過他對二胡的改良是在長期的演奏生涯中根據自身的演藝需求逐步進行的,因此他以自己的名字命名新樂器為「韶琴」。
高韶青介紹說:「二胡在中國發展的歷史十分悠久,但現代二胡的形態與曲目幾乎是在近一百年才定型。二胡先驅者劉天華是最早把西方的和聲、曲式概念引入中國的作曲家之一,比如《光明行》就是採用了西方的進行曲風格。他把二胡的兩根弦定調為A和D兩個音,也就是小提琴上四根弦的第二和第三根。」
高韶青是少數居住在西方國家的華樂演奏家,他經常與西方音樂家合作,演奏西方曲目,因此只有小提琴中間兩根弦的音域時常顯得不足。
通過把二胡上的「千斤」改為可移動裝置,高韶青把韶琴的音域拓展到小提琴的最低弦,這樣就可以演奏幾乎所有小提琴的曲目。他用韶琴演奏的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讓很多人驚嘆不已。
不過即使在本土曲目中,二胡也有局限性。高韶青說:「二胡曲目中兩首是每個人都要學的,一首是《二泉映月》,一首是《長城隨想曲》。這兩首曲子的音域都超過了DA的定弦,因此每個二胡演奏者其實都至少需要額外的兩把琴——一把二泉琴、一把長城琴。而我有一把韶琴就足夠了。」
韶琴的另一特點是靈活的音筒。從前在音樂廳中演奏時,高韶青覺得二胡的音量不夠洪亮,會被其他樂器蓋住。一天,他在陪兒子買冰淇淋時突然從椰子殼上獲得靈感。改良後,韶琴的音筒有可拆分的兩部分,用磁鐵連接,演奏時可根據現場需求靈活改變聲筒的朝向,擴音效果非常好。
此外,高韶青選擇用人造革代替蟒皮,以此避免蟒皮對於溫度、濕度等外在環境的敏感度。曾經有一次他從北京來新加坡演出,因為兩地間氣候差異巨大,蟒皮的收縮會影響樂器的發揮,而人造革則沒有這樣的問題。
高韶青說:「樂器只是音樂發聲的工具而已,它永遠會根據時代、演奏的需求不斷發展。」
文:張鶴楊
攝影:何家俊、謝智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