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應該回到公共住房的「公共」意義上去認識這個問題。政府組屋不論以哪一種方式定價,它都享受到不少的公共津貼,如果一方面要享受津貼,一方面又要滿足私人房產的「商品」條件,比如對地點、樓層、面向等等挑剔的選擇權,我認為都是過度奢侈。
好多年前一個朋友新婚搬到馬西嶺的新組屋,當時那個地方相當偏僻,他的四房式走廊單位也不在高樓,後面還是一大片樹林,本地俚語說「很ulu」。
十多年過去,他還是住在同一間組屋,孩子也長大了,我問他為什麼沒有想過搬家,他說:「就是住了很久了才叫家。」
八成的新加坡家庭目前都住在組屋裡,那些住在私人房產中的,不少也曾經住過組屋。新加坡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組屋故事」,而且在一間組屋裡成長和生活後,絕大部分人記憶中都會留下好的故事。
可是選購人生第一套房子時,人們往往希望買到的就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理想住所,甚至還考慮若干年後賣掉時能賺第一桶金,再提升到更好的住房,因此低樓不要、頂層不買、面向不佳不宜、地點不夠好更不行。
什麼都滿意了,售價一定不低,即使買房子的人想清想楚簽下了合約,身邊的親戚朋友聽了價格紛紛幫忙抱怨,即使房貸還款不超過家庭收入的30%,大家還是會替人家擔心供房問題。幾年後,當屋主把這間組屋賣掉,賺了一筆後,所有的人又投以羨慕的眼光,忘了當年的抱怨。
這樣的事情在新加坡一點都不新鮮,討論組屋的價格,幾乎變成一種新加坡式的生活樂趣。
最近建屋局在宏茂橋中心靠近地鐵站的地方推出預購組屋Central Weave@ AMK,因為地點關係,價格不低,於是又引發了新一輪議論。
The Alternative View臉書、新加坡政府投資公司前首席經濟師楊南強和「網絡公民」,也借Central Weave@ AMK影射政府高價售地,推高組屋價格,從中牟取暴利,雙雙接到政府的「更正指示」。
過後,中立和溫和的新加坡國立大學計算機學院網紅副教授梁永立(Prof Ben Leong)也寫了貼文,批評政府如果對關於組屋政策的意見充耳不聞,先輩幾十年來建的這間大房子就要著火了。
這一輪議論的重點主要是政府為什麼不能以更低的價格售地給建屋局,以降低新建組屋的成本,從而降低新組屋售價;建屋局為什麼不能提前建造,以免讓申請者等太久,延遲年輕人的結婚和生育計劃等等。
這些批評大部分不太新,關於預購組屋的定價方式,以及興建組屋時政府得給國家儲備的土地估價方式,都可以在建屋局的網站上找到。新組屋的定價,和建組屋的成本是兩組不同的計算,它們不直接掛鉤。
預購組屋的價格,是參考了周圍的轉售價,加上個別單位的樓高、面向、地點和便利等等,再考慮當下的市場環境來定的。首次購屋者若符合條件,至少可以獲得8萬元的首購津貼,最終支付的買價比定價低很多。組屋的建造成本,當中一大塊是政府售地,土地是國家儲備,建屋局從儲備中拿了一塊地,必須按市價還到儲備金里做等值交換,好讓國家儲備能繼續投資賺取收益,一部分用於現在,一部分留給未來。
這些道理很多新加坡人都聽到耳朵出繭,但每當有高價預購組屋推出,或者建屋局政策調整,類似的論述又捲土重來,而官方又得要再翻出那些理由重複好幾遍。
涉及大部分人錢包和利益的政策必然進入某種輪迴,特別是住房政策與整體政府的其他環節環環相扣。動用土地涉及國家儲備、組屋價格關乎還款能力和個人公積金與退休儲蓄,拉遠一點還牽涉到就業、工資、生活費等等,再扯遠一些還牽涉到家庭的組成等等。
新加坡80%的家庭居住在政府組屋,其中有在生活線上努力求存的人,也有收入在最高30%、過著優渥生活的人。新加坡政府對這樣的成績感到自豪,而人們基本上也對這個公共政策感到滿意,不然那些有能力購買私人房產的高收入家庭,不會也住在政府組屋裡。
任何要顧及那麼多群體的政策,都不可能百分百盡如人意,從不同角度審視,總有不完美之處。
如果只解決某一個角度的問題,未必能保留整個制度帶來的其他益處。比如把新組屋的價格和市場脫鉤,改由政府以象徵式價格將土地撥給建屋局,再由建屋局根據建造成本為房子定價,這樣必定會波及同個地區現有組屋的價格。
如果孩子成家申請父母住家附近的組屋,政府這麼做,孩子的新組屋價格可能會低,但是父母的組屋也會跟著貶值。有孩子的父母可能願意犧牲,沒有孩子或者孩子不住在附近的呢?
我們應該回到公共住房的「公共」意義上去認識這個問題。政府組屋不論以哪一種方式定價,它都享受到不少的公共津貼,如果一方面要享受津貼,一方面又要滿足私人房產的「商品」條件,比如對地點、樓層、面向等等挑剔的選擇權,我認為都是過度奢侈。
我的個人意見肯定很不受歡迎,因為人們的要求已經高了,降不下來。這在一定程度上要歸咎於幾十年來關於組屋可以增值、可以媲美私人公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的論述。政府以此為政績,屋主們也為此而驕傲。
杜甫名句:「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是一個崇高的境界,新加坡可以說已經達到。有個安全的庇護所之後,人們就會選擇冬暖夏涼的南向房子,受北風吹或者夕照的房子大家都會避而遠之。因此連地點不錯的預購組屋,每一期都有遭人嫌棄的剩餘組屋。
享受公共住房,不能完全以個人的偏執為中心,這個道理知易行難。或許我們在「新加坡攜手前進」(Forward Singapore)運動中討論關於公共住房和社會契約時,多點介紹那些把很普通的組屋住到變成「家」的人,啟發大家在關注有形資產增值之外,對住房和生活有另一種思考。
(作者是《聯合早報》執行總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