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何柳穎 新加坡報道
20世紀,英國哲學家、自由思想家以賽亞·柏林在希臘詩人阿基洛科斯存世的斷簡殘篇里,留意到一句:「狐狸多知,而刺蝟有一大知。」由此延伸,以賽亞·柏林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等思想家作出了不同的特質分析。
一個「過分簡化」的分類可以理解為,一類人凡事歸繫於某個單一的中心識見、一個多多少少連貫密合條理明備的體系,本此識見或體系,行其理解、思考、感覺,此屬刺蝟;另一類人的思想或零散或漫射,在許多層次上運動,捕取百種千般經驗與對象的實相與本質,此屬狐狸。
21世紀,新加坡國立大學第五任(現任)校長陳永財 (Tan Eng Chye) 巧妙地借用了這一概念,並將其發展為一種教育框架的構建方式。
「我們想讓學生通過終身學習,既習得廣度也習得深度。廣度就是狐狸的長處,刺蝟則以深度著稱。隨著學習加深,他們可以獲得更加綜合的發展。可能每隔十年,他們就能習得一項深度技能。五十年之後,就是五項,這能證明你更有競爭力、知識更廣泛,這也是現今社會對畢業生的要求。」陳永財如是講述。
2023年9月,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來到了綠意盎然的花園城市——新加坡。這是一個面積很小的國家,常年高溫,走下飛機,一股溫熱與潮濕襲面而來。但超過40%的綠化覆蓋率,依然使這個城市國家的宜居度、舒適度頗為人道。
20分鐘左右的車程後,我們便從樟宜機場到達了新加坡首屈一指的世界級頂尖大學——新加坡國立大學(新國大,NUS)。彼時正值夕陽西下,整個校園被一層金色薄紗籠罩著,顯得靜謐且安然,偶有穿著運動服的學生從我們身旁經過。
在辦公室里,我們見到了陳永財。他禮貌且紳士地問及我們此次新加坡的行程安排,當得知我們來之匆匆,一下機即趕往 NUS 時,他還向我們表示歉意。
採訪過程中,陳永財語速平緩,談笑自若,細細地與我們分享現代學子應該如何適應這個高速發展的社會。
陳永財多次強調終身學習以及跨學科學習的重要性。他稱,「世界變化日新月異,知識會過時,技能也會被淘汰,很多事物會加速到來。2022年11月推出的 ChatGPT 在短短几個月內就風靡全球,而這只是未來多變社會中的一件。我們的畢業生需要有敏捷的思維,去學習並適應新事物。」
面對 AI 等技術工具,陳永財表示,「無論什麼技術,總有積極的一面和消極的一面,關鍵在於你怎麼使用它。AI 同樣如此,它可以向好,也可以向壞。」他告訴記者,新加坡國立大學的做法是,鼓勵學生擁抱 AI,但會教育他們如何使用 AI,如何善用 AI。
在這個過程中,如何辨別真理與謬誤變得越來越重要,有時候這是非常模糊的地帶。他向記者舉了一個例子,「如果你想生成一張颱風侵襲新加坡的照片,AI 很容易就能做到。但如果你能保有懷疑,就會知道新加坡沒有颱風。」
面對種種挑戰,習得多項技能成為了關鍵。他稱,「我在一篇文章里談到了『刺蝟』和『狐狸』,刺蝟的基本功很深厚,狐狸則非常靈活,技能很廣泛且反應很靈敏。我認為在當今社會,如果能有更多集『刺蝟』和『狐狸』特質於一身的畢業生那是最好不過了。」
陳永財也提及對中國人才的看法,他稱,「中國在科技上非常強大,你們把學生訓練得很好,你們有很多『刺蝟』,但你們也得有足夠的『狐狸』。」
陳永財不僅是一位充滿熱忱的教育者,他本人也是成就很高的一位數學家,曾任新加坡數學學會(2001年至2005年)及東南亞數學學會會長(2004年至2005年)。
面對複雜多變的世界,學生應該如何保持前進動力?面對這一提問,陳永財給出了兩個關鍵詞,熱情和努力。他稱,「我學數學是因為我喜歡數學。」
2018年1月1日,陳永財受委為 NUS 第五任校長,成為這所新加坡歷史最悠久的高等學府第23位掌舵人。陳永財堪稱 NUS 現有學術體系的先鋒設計師,發起了理科特殊計劃、國大博學計劃、大學城寄宿課程、免學分學年計劃、技術強化教育等多項學術舉措。
2018年,陳永財獲耶魯大學授予「威爾伯盧修斯·克勞斯勳章」 (Wilbur Lucius Cross Medal),這項殊榮旨在表彰對學術研究、教學、學術行政及公共服務作出超凡貢獻的校友。南安普頓大學也在同一年授予陳教授榮譽博士學位,藉此表彰他為「引領革新且非同凡響的賢師、學術界卓越超群與德高望重的領導者」。
終身學習與跨學科學習
《21世紀》:在2024年的 QS 世界大學排名中,新加坡國立大學首次躋身前十,排名第八。你擔任新加坡國立大學第五任校長至今,請問你如何評價自己的工作表現?最突出的成就是哪些?
陳永財:我會把我們的成就歸功於我的團隊,像新加坡國立大學這樣的大型學校,擁有一支非常優秀的團隊很重要。我非常自豪,在過去的五年里,我們的團隊實際上已經成功地對本科教育框架進行了巨大變革。
推動這一變革的動力主要有三點。第一,終身教育。為什麼需要終身教育?我們以前的思維總是,培養一個學生四年後,他會得到一份終其一生的工作。但現在已經不是這樣了,在一個人五十年的職業生涯中,他會多次更換工作,需要學習新技能、新知識、新能力。這是第一個根本性的變革,即如何讓畢業生更好地為終身學習做好準備。
第二,跨學科性。如果你看看,我們的畢業生面對的都是複雜問題,比如可持續性問題、氣候變化等,這些都不是單一學科所能解決的。你需要團隊合作,需要了解不止一門學科,才能找到解決方案。我們正在推動跨學科教學,並將其作為本科課程框架的一部分。
第三,靈活應對。世界變化日新月異,知識會過時,技能也會被淘汰,很多事物會加速到來。2022年11月份推出的 ChatGPT 在短短几個月內就風靡全球,而這只是未來多變社會中的一件。我們的畢業生需要有敏捷的思維,去學習並適應新事物。
《21世紀》:你在一篇文章中寫道,年輕人將面臨一個充滿棘手問題的世界。這些問題無法被定義,這些問題會持續變化,無法在單一學科中找到解決辦法,甚至會挑戰既有的知識。請問新加坡國立大學為這種變革作出了怎樣的教育調整?
陳永財:我們所目睹的變革,實際上都是由技術引發的。「工業4.0」指的正是數位技術、數據分析、人工智慧、區塊鏈以及其他正在快速發展的技術。
目前,我們成立了三個跨學科學院,包括人文與理學院、由工程學院和設計與環境學院組建的設計與工程學院。我們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設計和工程在知識上有很多重疊之處。我們目前最大的挑戰是,如何改造現有建築,讓它們變得更具可持續性、更加綠色環保,這需要工程師和設計師的共同努力,這就是組建設計與工程學院的原因。第三個是我們第一所榮譽學院 NUS College(新加坡國大學院)。
我們會以跨學科的方式教授科目,例如,在人文與理學院,我們設置了數學、生物、化學和物理等領域的課程教學,我們並不拘泥於典型的教學。
《21世紀》:你認為對於一個學生來說,學習不同領域的知識是否有點困難?
陳永財:當他們進入到社會,人們會期望他們能夠了解不同的知識,他們面對的目標會更艱巨。因此,在他們在校期間對其進行訓練是最好的,這可以讓他們為實現更艱巨的目標做好準備。
學會擁抱AI
《21世紀》:AI 時代正在加速到來,在你看來,AI 更像是一種威脅還是一種機遇。有一些學生可能會擔心,自己的工作會被人工智慧取代,你對此有何看法?
陳永財:無論是什麼技術,總有積極的一面和消極的一面,關鍵在於你怎麼使用它。AI 同樣如此,在某種程度上它是一種工具,可以向好,也可以向壞。
NUS 的做法是,鼓勵我們的學生擁抱 AI,但我們會教育他們如何使用AI,如何善用 AI。AI實際上是對人力的補充,既能提高生產力,也能強化價值主張。如果 AI 能被善用,這將是非常強大的。
我們的教授一直在努力,讓學生們認識到 AI 的優勢和局限性所在。我認為有一點越來越重要,那就是如何辨別真理與謬誤,有時候這是非常模糊的。舉個例子,如果你想生成一張颱風侵襲新加坡的照片,AI 很容易就能做到。但如果你保留懷疑,就會知道新加坡沒有颱風。
作為一個畢業生,或者作為一個公民,如何分辨哪些信息是真實可靠的呢 ?我認為這些都是面對強大的 AI 工具時的重要技能。
AI 的確是很有力的工具,我們要讓學生擁抱它,同時也要讓教授們擁抱它,教授們也要改變教學方式。
《21世紀》:這也是一個挑戰。
陳永財:是的,我們的教授也要靈活應變,學著改變教育方式。
《21世紀》:你認為 AI 或其他技術工具會導致教育不平等嗎?
陳永財:我認為會有不平等。首先,人工智慧或者其他數據工具,預設了使用者有足夠的教育和技術背景。如果人們不會使用這些工具,他們很可能會被取代。
所以在數字工具賦能人們之前,我們需要克服一定挑戰,這是整個社會面臨的挑戰。如何讓這些工具切實賦能大眾需要整個社會的合力。
我們也認為,高校在其中會扮演一個關鍵角色,因為通過科研和教學,高校既可以發展技術,也可以讓技術普及更多人。
中國有很多「刺蝟」
《21世紀》:在教育範式方面,你認為中新兩國有哪些異同?
陳永財:中新兩國的教育體制是不同的。如果追溯我們體制的根源,新加坡以前是英國殖民地,我們的教育其實大部分來自於英式教育的框架和體系。我們目前還沿用新加坡劍橋 O 水準考試和 A 水準考試。在大學領域,我們現在使用的一套英美融合的教育體系。
中國有自己獨特的體系,我認為中新兩種教育體系各有千秋。中國在科技上非常強大,你們把學生訓練得很好,你們有很多「刺蝟」,但你們也得有足夠的「狐狸」。我有一篇文章就談到了「刺蝟」和「狐狸」,刺蝟的基本功很深厚,狐狸則非常靈活,技能很廣泛且反應很靈敏。我認為在當今社會,如果能有更多集「刺蝟」和「狐狸」特質於一身的畢業生那是最好不過。
《21世紀》:你很喜歡以賽亞·柏林提出的這個概念嗎?
陳永財:我借用了他提到的「狐狸」與「刺蝟」特質,並將其發展為一種教育框架的構建方式。
我們一直以來使用 T 型模型,T 字的那一橫代表廣涉獵,那一豎則代表深耕耘。但如今,一個 T 已經不夠,需要兩個甚至多個 T,我是一個數學家,兩個 T 就是π,3個 T 是新加坡濱海灣金沙酒店。
我們希望學生能通過終身學習,既習得廣度也習得深度。廣度是狐狸的長處,刺蝟則以深度著稱。隨著學習加深,他們可以獲得更加綜合的發展。可能每隔十年,他們就能習得一項深度技能。五十年之後,就是五項,這能證明你更有競爭力、知識更廣泛,這也是現今社會對畢業生的要求。
同時我認為,讓學生們學會團隊協作很重要。你會發現,在 NUS,很多項目都是團隊項目,我們想讓他們明白,現在面臨的問題很複雜,需要組建團隊,而且大多數時候我們無法自由選擇隊友。所以我們會將學生隨機組合,這相當於訓練他們,希望他們將來步入社會,能對團隊工作有所準備。
《21世紀》:中國也會參與到你們的人才合作中嗎?
陳永財:當然,你們有14億人口,人才庫儲備豐厚。你們有健全的教育體系,科學領域是你們的強項。
《21世紀》:我們談談兩國具體的合作。你們正在打造廣州打造 NUSGRTII(新加坡國立大學廣州創新研究院),我們想了解這個研究院的具體建設情況和教育計劃。
陳永財:這是一個在廣州知識城的研究院,我們希望藉助這個研究院,將研究和創新聯繫起來。你們也清楚,將來創新會在很大程度上驅動經濟和繁榮。廣州是廣東的一個重要樞紐,那裡有很多人才,如何讓廣州和廣東的其他重要城市發展成為創新樞紐?NUS 希望可以參與這個過程。
在創新方面,我們具備經驗。新加坡是個小國家,但在過去20年里,新加坡已經成為一個創新樞紐,NUS 在其中的角色也很關鍵。
因此,我們希望與廣州合作,和黃埔區合作,為創新注入關鍵的人才要素。我們預計在十年內培養2700多名人才,包括博士和博士後在內。同時我們也會推出創新、創業、創投等短期項目。我們希望通過這些合作,新加坡與廣州以及廣東的關係能更加緊密。
《21世紀》:目前在 NUS 就讀的中國學生情況如何?
陳永財:我們很幸運,NUS 吸引了很多來自中國的很優秀、很有才能的學生。他們也珍視在 NUS 的學習機會。我和一些 EMBA(高級工商管理碩士學位)課程的學生接觸得比較多,EMBA 由新國大商學院推出,參與者大多是 CEO、CFO 或 COO 等 C 級管理層。他們來自相當成熟的中大型公司,希望通過我們的 EMBA 課程來充實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