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葉亭四迷早早地踞守著這個墳地,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個墳地以後會有這般怪異的擁擠。他更無法設想,多少年後,真正的文人仍然只有他一個,他將永久地固守著寂寞和孤單。
我相信,如果二葉亭四迷地下有靈,他執拗的性格會使他深深地惱怒這個環境。作為日本現實主義文學的一員大將,他最為關注的是日本民族的靈魂。他怎麼能忍心,日日夜夜逼視著這些來自自己國家的殘暴軍士和可憐女性。
但是,二葉亭四迷也許並不想因此而離開。他有民族自尊心,他要讓南洋人民知道,本世紀客死外國的日本人,不僅僅只有軍人和女人。「還有我,哪怕只有一個:文人!」
不錯,文人。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死的時候不用像那些姑娘那樣隱姓埋名,葬的時候不用像那些軍人那樣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我相信,每一次妓女下葬,送葬的小姐妹們都會在整個墳地中走走,順便看看這位文學家的墓碑,儘管她們根本讀不懂他的作品;我相信,那些戰俘偷偷地把寺內壽一的墳築在他的近側,也都會對他龍飛鳳舞的墓碑端詳良久。二葉亭四迷為這個墳地提供了陌生,提供了間離。軍樂和艷曲的渦漩中,突然冒出來一個不和諧的低沉顫音。
不能少了他。少了他,就構不成「軍人、女人、文人」的三相結構,就構不成一種寓言式的抽象。現在夠了,一半軍人,一半女人,最邊上居高臨下,端坐著一位最有年歲的文人。這麼一座墳地,還不是寓言?
這個三相寓言結構竟然隱匿於鬧市,沉澱成寧靜。民族、歷史的大課題,既在這裡定格,又在這裡混沌。甜酸苦辣的滋味,瀰漫於樹叢,瀰漫於草地。鐵柵欄圍住的,簡直是個歷史的濃縮體。我走過許多地方,為曾見過如此具有概括力的所在,概括得令人有點難以置信。
( 六 )
離開墓地之後,我們的車又在鬧市間胡竄亂逛。不知怎麼,大家對街上的日本人特別注意起來。
顯而易見,今天的日本人在這座城市地位特殊。前幾天讀到本地一位女作家的一篇作品,其中寫到一個年輕繁忙的華族母親把自己幼小的女兒托養在公婆家裡,沒想到一年以後,女兒牙牙學語吐出來的第一句話不是華語,不是方言,也不是英語,而竟然是日語。原來公婆家通用的是夾著日語的英語,而日語的成分又日見提高。這位年輕的母親真正地發怒了,大聲吼道:「我不能眼看著自己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孩子,成為一個是華人又不像華人的怪物!」
這種現象,在這裡比較典型。日本是亞洲首富,經濟界人士競相趨附是不奇怪的。你看,就在我們的車窗外,那些最豪華的商店門口,停得最多的是日本旅遊團的大客車。一大串專供旅遊的人力三輪車從我們的車外慢慢前行,不用細看,坐的大多是日本人。
這時我心中忽起一個念頭,真想走上前去告訴那些坐在人力車上興高采烈的日本朋友:就在這座城市,一個草木掩蔭的冷僻所在,有一個墳地。無論如何,你們應該去看看的。我們剛去看過。
真的,你們應該去看看。
摘自《文化苦旅》知識出版社·上海1992年
(作者:田柏強 原中國安徽工人日報高級記者 現旅居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