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孤島」求生
在今天的新加坡,不到3分鐘,就有一艘船抵達,或者啟航奔赴全球約120個國家和地區的逾600個港口。每100秒就有一架航班在樟宜機場降落或起飛。它們來往於全球220多個城市,隸屬100多家國際航空公司。評估李光耀的遺產,這些數字或許比令人咋舌的GDP增長更具解釋力。
然而回到50年前,這個彈丸小島的命運歸宿似乎將是孤獨中窒息。1965年8月9日上午10點,李光耀通過廣播電台宣布新加坡獨立。24年後,在接受美國《新聞周刊》採訪時,他依然將此視為自己最大的政治挫折。「我從來沒這樣悲傷過……」他回憶錄中說,「一些國家原本就獨立,一些國家爭取到獨立,新加坡的獨立卻是強加在頭上的。」
1945年,英國恢復對新加坡的殖民統治。1959年6月新加坡實行內部自治,李光耀出任自治邦政府總理。在此後的幾年裡,他的首要工作都是說服當時的馬來亞總理東古·拉赫曼把新加坡、沙撈越、沙巴和馬來亞合併成一個新國家,即馬來西亞。新國家於1963年成立,僅一年後,新加坡兩次爆發華人和馬來人之間的種族騷亂。大馬來西亞的道路被堵死了。
李光耀的獨立宣言只有90個字,頗具悲壯色彩:「世界猶如大海,在大海中大魚可以生存,小蝦也可以生存。新加坡將以一條小蝦,生存於國際大海之中。」
如何「以一條小蝦」生存?與當時國際輿論一樣,李光耀和他的同儕們一度相當悲觀。前副總理吳慶瑞說,每當他駕車經過一所學校,看到數以百計的學生蜂擁而出,他總會感到灰心喪氣,因為他不曉得在這些孩子離開學校後,如何給他們找工作。新經濟發展局前主席曾振木開始訪問美國公司的時候,美國人連新加坡在哪兒都搞不清楚,必須由他在地球儀上指出位於東南亞馬來半島末端的一個小點。「有時得拜訪四五十家公司,才找到一家有興趣訪問新加坡。」
事實上,早在1956年,新加坡的人均收入已經高於亞洲幾乎所有其他地方,超過英國人均收入的1/3;每30個人就有一輛私家車。但是,所有這一切都基於一個前提:大英帝國的統治。
1819年,英國人萊佛士第一次登上新加坡島時,島上只有一個馬來村落,大概有三五十座民房,住著約三四百人,以捕魚、采野果、當海盜為生。人們告訴萊佛士:「沒人敢從新加坡海峽經過,就連神仙鬼怪也害怕,因為這是海盜們用來夜宿的地點。在他們成功地襲擊船隻和小木舟以後,便在這裡分贓,也在這裡殺害被擄掠的人。」
對於在亞洲進行貿易擴張的英國人來說,這一切都沒有新加坡的地理天賦重要。用今天的眼光看,這塊土地位於馬來半島南端、馬六甲海峽出入口,北隔柔佛海峽與馬來西亞相鄰,南隔新加坡海峽與印度尼西亞廖內群島相望;東臨中國海,與加里曼丹島遙望,是東南亞的心臟地帶。從海路上,馬六甲海峽是貫穿亞洲、歐洲、大洋洲的交通橋樑。從陸上看,新加坡通過1056米的長堤與馬來西亞柔佛州的新山相通,是亞洲公路陸路交通的南端門戶,經過馬來西亞、泰國、緬甸、印度、巴基斯坦等國,可直達西亞,並與歐洲的公路連接起來。
史丹福·萊佛士與柔佛蘇丹訂約,開始在新加坡設立貿易站。新加坡的最重要角色是馬來亞的海外貿易出口通道。20世紀上半期,國際市場對橡膠、錫和石油的需求激增。而馬來亞在1900年的錫產量占到世界產量的一半,1919年橡膠出口量占到了世界出口總量的一半。
當帝國的向心力消失後,1965年,李光耀所繼承的是缺少軀體的心臟。獨立的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開始爭奪東南亞的領導權。印尼總統蘇加諾說新加坡和馬來亞的結合是新殖民主義的產物,目的在於保護帝國主義的石油、錫和橡膠的利益。新加坡與印尼的貿易完全中斷。1964年,印尼切斷了新加坡來自柔佛的飲用水水源。當時,新加坡幾乎所有的飲用水都需要從這裡進口。
曾被帝國的權力捂住的民族矛盾的蓋子也被打開了。馬來西亞實行馬來人特權制,規定馬來語為國語,伊斯蘭教為國教,確認馬來人的保留地制度、服務公職的保留名額制度、高等教育優先、獨享某些特殊行業經營等特權。新馬分家的原因之一就是馬華種族平等與否的矛盾。放眼整個東南亞,菲律賓嚴厲限制華僑入籍和中國移民入境;越南從上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強迫華僑入籍,後來發展到大規模排華和驅趕華僑華人出境;柬埔寨和寮國一度追隨越南的政策。即使是泰國和緬甸也曾經採取過限制華僑華人的政策。
英國人曾經認為:「新加坡遲早必須與馬來亞合併,除非我們準備看到它成為一個獨立的、處於東南亞戰略核心區的海外中國。」作為東南亞唯一的華人為主的國家,在「冷戰」的氛圍下,1965年獨立的新加坡很自然地被懷疑為「第三中國」,或是「第五縱隊」的集結地。在李光耀看來,新加坡是「馬來黑色穆斯林中的以色列」、「馬來海洋中的華人島嶼」。他感慨:「對國家來說,最奇怪的事情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你最近的鄰居。他們離得很近,你鄰居的樹籬長高侵害你花園的一部分,他的水果樹的樹枝遮住了你的草地,這樣你的玫瑰不能得到足夠的陽光,於是很多事情發生了!」「有些人要看我們被毀滅……我們的存在,我們的成功,他們把它解釋為是對他們所要看到的事物的一種威脅。這是事實,我們必須面對。」
1965年獨立後幾個月,一位來協助新加坡的印度政府經濟策劃官員,交給李光耀一份厚厚的報告書。李光耀看了看摘要,確定該計劃是以新馬建立共同市場為基礎之後,便向那位官員道謝,然後把報告書束之高閣,他說:「他不了解,當初新馬尚未分家時,馬來西亞尚且不願意跟我們建立共同市場,現在我們獨立了,機會更加渺茫。我們原本扮演英帝國在東南亞的行政、商業和軍事中心的角色,如今這個角色被剝奪了。」如何養活200萬人?這是李光耀直面的問題,他並沒有先例可循。「跟我們最相似的香港當時仍然受英國統治,而且有中國內地作為腹地,在經濟上它是中國的一部分,是中國跟資本主義世界非共產黨國家進行貿易的中介。」他判斷,「其他國家都不像新加坡,我們必須創造一種新的經濟模式,嘗試採用世界其他地區從未嘗試過的新方式。」

尋找腹地
「新方式」是什麼,李光耀當時的想法並不清晰,但他從歷史中學到了基本信條。殖民統治結束後,人們曾討論是否推翻新加坡河畔的萊佛士塑像。這個想法被李光耀否定了。在他看來:「要是萊佛士1819年沒有到這裡來建立貿易站的話,我的曾祖父就不會從中國東南部的廣東省大埔縣移民到新加坡來。英國人建立了一個商業中心,讓他和成千上萬個像他那樣的人,有機會過比國內好的生活。」
新加坡開埠後的頭30年,貿易並不是殖民當局的唯一取向。各種香料和熱帶水果種植園與商業場爭奪資源,直到病蟲害將它們摧毀。種植園主紛紛渡海去大陸另謀出路。從貿易條件上看,並不只有新加坡坐擁地利。荷蘭人控制著大片東印度群島。但為了保衛在東方屬地的壟斷權,他們小心翼翼,甚至連航海記錄材料也秘不外宣。成就新加坡的根本原因在於萊佛士為這座小島訂立的發展原則:「新加坡是個自由港,因而對每個國家的船隻都一視同仁,免稅敞開貿易之門。」
李光耀從未想過把這扇門關上。早在1962年,他同聯合國開發計劃署的專家討論交談,一個觀點讓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以色列在敵視環境中解決困難的辦法,那就是逾越抵制他們的阿拉伯鄰國,直接同歐美進行貿易。可是小小的新加坡拿什麼去做貿易呢?
1961年,新加坡撥出1億新元進行基礎建設,開拓沼澤和丘陵,建成了裕廊工業區。最初,政府從低端製造業入手,鼓勵本國商家開設小型工廠,製造植物油、化妝品、蚊香、發膏、金銀紙,甚至是樟腦丸,吸引了香港和台灣地區的投資者來開設玩具廠、紡織廠和製衣廠。經濟發展局建過再生紙廠,投資過陶瓷用品生產。這些嘗試在先天不足面前都失敗了:新加坡的國內市場太小,即使動用關稅保護,也沒有辦法使國內企業有效地成長起來。
裕廊工業區空空一片。這個小國既沒有人力,也沒有技術和資源獨立發展更高級的工業。政府期望與日本企業石川島播磨重工合作發展大型造船,但新加坡不生產鋼板,不製造引擎,這些東西都必須從日本進口。「在完成建造16艘自由型輪船和三艘油槽船之後,我們便停止了,最終只建造1萬噸以下的小船。造船無利可圖,不像修船,需要很多工人。」
到1968年,形勢似乎更加危急了。儘管李光耀赴倫敦百般遊說,但英國政府還是決定在未來幾年內將英軍從新加坡撤走。這支英軍的開支占新加坡國內生產總值的20%左右,直接提供了3萬多份工作,間接地在支援服務領域提供另外4萬份工作。
這年秋天,苦苦思索中的李光耀赴哈佛大學進行短期進修。這是一次具有決定性意義的學習。他在回憶錄中寫道:「雷·弗農教授使我擯棄了過去的看法。我原先以為工業是逐漸演變的,而且甚少從已開發國家轉移到較不發達的國家。事實上,在海空運輸可靠又便宜的有利條件下,要把工業轉移到新的國家是可能的事——只要有關國家的人民遵守紀律,接受訓練學會操作機器,政府又能保持穩定和高度的辦事效率,方便外國企業家前來。」
從戰後初期到20世紀60年代末,美國通過實施「馬歇爾計劃」,參與歐洲和國際經濟重建,為美國跨國公司大規模對外直接投資創造了極好的條件。1956年世界最大的200家跨國公司中,美國有144家,占70%以上。
「經過幾年令人泄氣的反覆摸索,我們斷定新加坡應該把最大的希望寄托在美國跨國企業身上。」李光耀回憶,他並不受困於被外國資本剝削的普遍擔憂,「反正新加坡也沒有天然資源可供跨國公司剝削,有的只是勤勞的人民、良好的基礎設施和決心做到誠實稱職的政府。我們的責任是為新加坡200萬人提供生計。如果跨國公司能讓我們的工人獲得有報酬的工作,並教授他們技能、工程技術和管理的技巧,我們就應該把它們爭取過來。」
當時,歐洲和日本是跨國資本的主要東道國。儘管亞洲市場極為誘人,但東南亞的經濟基礎和勞動力水平普遍較差,而且正好位於「冷戰」爭奪的核心區域,絕大多數國家的政治環境都極不穩定。
李光耀為新加坡指明了歷史角色:利用其獨特的地理位置給跨國公司提供一個生產平台。為此,他「千方百計要找出引人注目的辦法,以向世人顯示新加坡跟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不一樣」。他選定了一個使新加坡成為花園城市的計劃,要讓新加坡迅速達到第一世界的水平:「好好保養從機場到酒店和到總理公署的道路,在兩旁種滿灌木和喬木,使道路整潔美觀,這是說服他們進行投資的最佳辦法。他們駕車進入總統府的範圍,便會看到市區中心這一片占地數英畝、由起伏的草地組成的綠洲,其間是九洞高爾夫球場。我們一句話也不用說,他們便知道新加坡人民能力強、有紀律又可靠,很快就能把必要的技能學上手。」
李光耀在國家發展部設立了一個署專門負責植樹工作。同時,他決定迅速教化自己的人民。他有過這方面的經驗。1964年11月的某天早上,他從政府大廈的辦公室向窗外眺望,視線掃過大草場,看到幾頭牛在海濱公園的草地上吃草。幾天之後,一名律師驅車經過市區邊緣的一條主要公路時,撞到一頭牛,不幸身亡。李光耀召集公共衛生處的官員開會,立刻訂下解決這個問題的行動計劃。他給牛羊主人一個1965年1月31日的最終期限。此後,這類牲畜一律被送往屠宰場。令行禁止的效果是:「不久,所有牛羊都很快地回到棚里去。」
政府的殷勤令前來考察的企業大吃一驚。惠普在建廠談判期間,決定先租用一棟六層樓建築的最高兩層。但大廈內的電梯必須安裝大型的變壓器才能使用。惠普公司老闆體利特來訪的時候,為免讓貴客爬六層樓梯,經濟發展局不惜從相鄰建築接駁了巨型電纜。惠普的決定在美國各家電子公司的會議室流傳開來,其他美國電子公司不久便接踵而來設廠。李光耀回憶:「這個時期,中國正處於瘋狂的動盪時代。許多投資者認為台灣和香港地區太靠近中國內地,紛紛轉到新加坡來。誰來我們都歡迎,但是一找到有增長潛能的大投資家就絕不放過,必定竭盡所能協助他開業。」1973年10月石油危機發生後幾天,新加坡向幾家石油公司發出明確的信息,對這些公司儲存在新加坡煉油廠的石油,不要求有任何特權。李光耀會見所有煉油公司——殼牌、無比、埃索、新加坡石油和英國石油的首席執行員或董事經理,公開向他們保證:基於有難同當的原則,如果它們對客戶削減石油供應量的話,新加坡也會跟其他客戶一樣,不會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