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状况不仅仅是年轻人,太多小学中学老师、大学教授,甚至作家,都逃不了。大家可能听说有位德国汉学家顾彬(Wolfgang Kubin)前些年扔了炸弹,伤了中国作家的心。他说,中国当代写作,中国当代文学,致命伤,是“语言不好”。这太荒谬了。你可以说俄罗斯作家、法国作家,哪篇不好,哪位是二流,但你批评俄罗斯或者法国作家,说他“语言不好”,那是断命根子。在所有国家和时代,一国的语言,总归是诗人和作家(包括哲学家、思想家)语言最好,结果中国作家全体性“语言不好“?这是剧烈的批评,致命的批评。
他的理由是什么呢?他说,中国当代作家,从80年代到现在,很少,或者,几乎没有一个人通双语。不通双语,对世界文学,世界讯息的大参考,大思维,本身的知识结构,文化眼光,不可能好到哪里去。他举了民国的例子,他说,鲁迅、郁达夫通日文;胡适、林语堂通英文,张爱玲用英文写作……好不容易,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个高行健用法语写作,得了诺贝尔奖,可是中国政府不认。我记得朱镕基说,“他是法国作家吧!”。这句话厉害,一句给你挡回去。美国还有一位用英语写作的中国作家,大家听说过,名叫哈金,我见过他,很尊重他,是个憨厚的人。他的文学立场非常清楚。他也得过美国文学大奖,中国政府也不提,国内的写作圈提起他,好几位作家嗤之以鼻,不放在眼里。
母语在母国的状况,尚且如此,海外华人,海外华语,情何以堪?
可是另一讯息又彷佛极乐观。台湾诗人痖弦先生告诉我,他说,华语写作是全世界各语种罕见的现象。西班牙有流亡作家,俄罗斯有流亡作家,其他国家也有,但从来不会在外国组成自己的俄罗斯写作圈,西班牙写作圈。没有。全世界只有华人,用华语写作,到任何地方,温哥华、旧金山,更别说纽约、华盛顿,一定会有个小小的华人作家协会——我相信新加坡一定有。但赶紧停住,少谈新加坡。(众笑)
我听了后,不知道这是语言的讯息,还是民族性讯息。不知道该高兴呢,还是不高兴。为什么?刚才说了,中国是个庞大悠久的宗族传统,人类学术语叫做“熟人社会”,个人服从家族,为了家族,可以牺牲个人。中国现代化了,可是骨子里还是宗法传统,熟人观念一点没变化。中国人是一流的群居动物,海外作家圈,作家协会,不一定是文学讯息,而是群居抱团吧。非常抱歉,可能在座就有新加坡作协成员。我又慌了。我自己不是作协,我是单干户。
不管怎样,我想,没人能够否定,母语,不管哪国的母语——我不想强调中文——都是人的“庇护所”,是人的“存在感”。语言的困境,不管是文学的,社会的,心理的,精神的,情感的,和每个国家的所有人休戚相关。
我热爱中文,但我不是国家主义者。语言问题,我的体会不是诉诸群体,诉诸国家,诉诸政治,而是诉诸我自己。在自己的手中,珍惜母语,提炼她,无论说话还是写作,把母语弄得更有意思,一个一个的个人,母语说得好,写得好,未必影响整体,但会是母语的光荣,母语的骄傲。
这里我要说到我的老师木心先生。不知道在座多少朋友听说过这个名字。(台下举手零星)谢谢大家。不是很多,国内也一样,每次请听众举手,大约就是百分之一,二。
木心先生前年去世了。他几乎一辈子没有名声,也没有组织,没有任何背景,不属于任何作家协会,就是一个人。他毕生只有一件武器,护身符,就是他的母语写作。
文革前,木心先生私下写了二十二本书,有哲学书,有诗,有散文,有小说,有论文,等等,不能发表,也无意发表,文革初,全部抄没了。文革中,他被关进监狱,就在狱中——其实是非#法#囚#禁,不是正式监狱,把他关在地下室,有水渗进来——继续偷偷写作。大家想想看,那样的年代,你狱中写作如果被发现,罪加三等。我亲眼见到那些手稿,密密麻麻,正反面写满。写完后,缝在棉裤内层,日后带出来。他为谁而写?不为谁写,更不可能发表,不可能被看见——他为自己写。他写的不是政治论文,也不是政治抗议,而是诗、散文和随笔。他只为写作而写作。在绝望的环境中,他让母语陪他一起玩。当他失去尊严,失去安全,几乎失去一切,他靠母语写作活下来,他说,他是“一个字一个字把自己救出来”。
出国后,他的著作在台湾出版,一时引起轰动,刚才说的那位诗人痖弦面对许多台湾作家,亲自击鼓,念他的散文。他被称为“文学不明飞行物”,因为你去查1949年以后所有作家名单,没有“木心”。
木心先生七十九岁时,2006年,终于等到了他的著作在大陆出版。不明飞行物飞到大陆了,引起小范围惊讶。没想到的是,很多“80后”,“90后”,喜欢阅读他的书。他过世之前,病重之际,上百位完全不认识的小孩从各地赶来,守护他,为他送葬,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我很奇怪,问:“你们为什么喜欢木心?”好几位青年说,“我们不懂他,但是愿意读,因为他,我们才知道汉语可以写得这么美。”
木心曾经说,他对翻译是绝望的,屈原无法译成英文,陶渊明无法译成法文。他说,“我活在方块字里,死在方块字里,想想能够和屈原、陶渊明、老子共存亡,心也就渐渐平了。”
他对文字是这样一种态度。这是一个中国人对母语的态度,这种态度是文学的,美学的,内心的,精神的,和诸位在新加坡遭遇到的语言困境,不太一样,但他指向中文,指向汉语,指向我们所有人的母语。
我想说,一个言说母语的人,可能不在母国,可能恐惧他的母国,被他的母国迫*害,但他的生命却是母语,他靠母语自救,甚至拯救没落的母语。木心先生,是一个例子。他用母语调整和母国的关系,可能正是凭了母语,在内心和母国分离。在木心的个案中,母语的力量,大于母国,高于母国。他说,“我是翻了脸的爱国主义者”。他回国后,临死前,偷偷写道——我在他的遗稿里面发现的——他说:“向世界出发,流亡,千山万水,天涯海角,一直流亡到祖国、故乡。”
这段话,是我见过对母国问题的最高见解,非常决绝,非常潇洒。他把母国、故乡、老家、祖宅,统统看成流亡之地,而陪他流亡的,是他的母语。
这不是一个中国人的思维,而是西方“人权高于主权”的思维,是尼采“艺术高于一切”的思维。自古以来,故乡、故国、故园,是中国古典诗人的终极乡愁,可是木心把故国、故园视为流亡之地。他用古老、优美、简练的母语——譬如“千山万水”,譬如“天涯海角”——实践了他的世界主义和个人主义。他用母语推开母国,他背离母国的乡愁,对母语表达敬意。
不管新加坡华人面对华语是怎样的情结,但大家愿意同意:一个现代中国人,不会说母语,是屈辱和尴尬;一个现代中国人,不会说英语,另是一种屈辱和尴尬。诸位能说母语,又能说英语,比起海外千千万万不懂英语,只说母语和方言的华侨,我想,新加坡华人免除了双重的屈辱和尴尬。
我说错了吗?
再者,千千万万海外华侨,说着母语,或无法回到母国,或不肯回到母国,或回到母国感到失落……我相信,在座诸位大部分,可能也免除了无法回去,不肯回去,回去失落的苦境。我当过十八年侨民,我羡慕在座各位,为诸位骄傲。我羡慕,因为大家又会华语,又会英语。我骄傲,是因为大家仍然在为免除更深层面的屈辱,而争夺华语在更高层面的尊严。
今天就这样子,可以吗?
(全体热烈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