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華文媒體集團社長李慧玲:油墨將盡的百年思索

李慧玲:早報有開放而多元的優勢,但是開放的優勢要能夠發揮,必得先有深度。(葉振忠攝)
在油墨味道將盡的年代,這個聯繫網絡的內部與網絡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巨變。一百年來我們見慣不同意識形態和各種勢力競爭的刀光劍影,但是這一次,中國的自強、世界秩序的改變,我們得再重新思考新格局下的自己。
在仁定巷(Genting Lane)的報館,傍晚坐同事的車出去吃飯,從早報政治組那一頭的側門下到一樓,推門出去就是露天停車場。還沒推門出去,則是通向樓里印刷機所在。這是我腦海里常會浮現的場景,印刷機器上跑著紙張。我甚至懷念這個場景里的味道。那是油墨的味道,有時候我覺得這股味道並不僅存在一樓的空氣里,整棟報業中心仿佛都有一股這樣淡淡的油墨味。它每天提醒著我,一份報紙的完成,得經過這股味道;提醒著我,我的工作和這股味道的關係。
我派駐香港回來後,報業中心已經從仁定巷搬到大巴窯,報紙的印刷就跟我們分離了,後來所有的印刷也都集中到裕廊的印刷中心進行。一直到2000年以後,投資更優質的印刷機仍是報社「先進性」和財力雄厚的最佳展示。原本印刷早報的機器印刷的彩色版數有限,有些版面只能是黑白的,增加了全彩的生產線,我們的報紙版面可以更繽紛,更具吸引力。
百年來印刷機器不斷改良進步,一百年前是怎樣一種油墨味,我不知道,但是一百年滄海桑田,我們和過去的最大連接點,恐怕也就是油墨味與印刷機。陳嘉庚先生當年創辦《南洋商報》,除了以商養文,推動教育之外,正是與印刷機有關,他的生意促使他購買印刷機來印製發票、收據、產品商標及包裝盒等,印刷機可以更充分利用。何況自己印製報紙廣告,能夠省下在其他報章刊登廣告的費用。
冠病疫情發生前,我每年農曆新年時還會到裕廊的印刷中心給印刷部同事拜年。他們當中不少原本每天來回新柔長堤,疫情期間無法往來時,他們有的選擇留守印刷廠繼續為我們印製報紙。當時我和康威(前報業控股副執行長)還去探訪他們。一踏入那棟樓,聞到那股味道,仁定巷關於我們與油墨不可分離的記憶就會回來。
最近,我跟年輕同事說起這股油墨的味道時,他們禮貌而茫然的表情,清楚告訴了我,跨過這個一百年,這股油墨味必然將退離得更遠。事實上,我現在每天面對的考驗,恰恰是要帶領同事在沒有油墨味的世界裡闖出一條新路來。
沒有紙張年代要用什麼與過去連接?
我只是自己心裡想著,再過一些年,貫穿一百年的油墨味沒有了,紙張沒有了,我們將用什麼與過去連接?或許,到時也沒有人在乎與過去是否連接了。過去和未來,真的可以完全分割嗎?
中國《財新》的創刊人胡舒立來新加坡時,說要去看羅敏申路45-47號,後來又問我關於日本占領前《南洋商報》具體什麼時候停刊。她的伯公,也就是她父親的哥哥胡愈之的名字,印在今年華文媒體集團辦公室內樹起的「歷任總編輯」牆上。根據中國方面的報道,在中國抗戰時期,周恩來派了中共秘密黨員胡愈之到新加坡,主持《南洋商報》的編務工作,宣揚中共的抗日主張。
我們的資料室保存的顯微膠捲,《南洋商報》從1941年10月1日開始就沒有出版,《星洲日報》在那一天之後的報紙我們也沒有找到。《南洋商報》和《星洲日報》9月30日的封面都是全版廣告,翻過一頁,報道都圍繞著抗戰時期「我軍」的情況。《南洋商報》報道,「我官方發言人」稱「我固守長沙至最後一刻,湘北戰局我仍主動,敵打通粵漢企圖斷難實現」。《星洲日報》引述國民黨將領薛岳:「寇又中我誘兵之計,長沙目前安如磐石,寇已被包圍殲滅在即」。
這一百年前面的日子,中國處在內憂外患的時局中,而我們的報紙,當時從海外華僑的視角關注「祖國」。
這百年的後半段,我們用的已經是完全不一樣的「我」的身份認同與視角。1971年新加坡建國總理李光耀在芬蘭赫爾辛基演講時,還明確劃定新興國家大眾傳播媒介的角色。我剛加入《聯合早報》時上基本採訪課,第一堂是老總林任君講的。我記得他說《聯合早報》編輯方針的第一條是:維護國家利益。當時我問他如何界定國家利益。不過,對於「國家」所指,我們都沒有疑問,那是新加坡。
政治認同上的「我」改變了,那我們跟歷史怎麼連接?《聯合早報》的報頭下,我們還堅持「南洋」「星洲」應該保留。我們要保留什麼?我們的未來跟過去到底有什麼關係?
再說回我們樹立的歷史牆。上面前半個世紀左右出現的名字,要純粹當作是一串人名自然是可以的,但是讀懂它們,就能理出新加坡在這個區域、在華人世界中的位置,說出很多故事來。這些名字,屬於早年南來的中國知識分子,他們當中,國共兩黨的參與者都有,有的從中國來,有的曾經負笈日本、德國。我們要怎樣去理解這個南來的現象?這樣的一段歷史,在今天有什麼樣的意義?
《聯合早報》今天還保留副刊,雖然名字更易了。我最初開始參與報紙管理工作時,在一些討論中,見證了面對巨大的削減成本壓力時,副刊的版數、內容和稿酬輕易就被歸類在風花雪月底下,可有可無。當時老總在有限的範圍內挺住了壓力。如果沒有經過華文報薰陶,純粹從商業角度看,如此多的投入是奢侈的,尤其當他們的參照是英文報。英文報有這樣輕鬆的部分,卻能夠吸引廣告,利益即時變現,反觀華文報固守的是一些毫無價值的東西,花錢費力。
報章在中國的新文化運動乃至近代中國的改變中扮演重要的角色,包括副刊。副刊成為知識分子遠離廟堂後參與社會的思想場域,也成為文學耕耘的公開園地。這影響了在中國以外的華文報,形成華文報的傳統,也形成華人世界的文化網絡。在中國相對封閉的時候,在兩岸還沒有三通的時候,海外華人世界在這個網絡中仍一直保持聯通,其中有「商」的經濟動力,但更重要的是彼此蓄留著「文」,一些價值觀和文化記憶是相同的。

李慧玲:新加坡有自己的國家身份,有自己多元種族社會的特殊性。(彭博社檔案圖)
新加坡在這個網絡中,處在一個微妙的邊緣上,與其他華人亦遠亦近。因為我們有自己的國家身份,有自己多元種族社會的特殊性,加上同時受西方的影響更多一些,我們在這個網絡中,相對於香港、台北等,跟這個網絡顯得距離比較遠。在有油墨味道的年代,我們在報紙上通過文字的呈現,再延伸到主辦的書展、文學節、論壇講座等活動,表達我們的「近」,也因為我們的物理距離,因為我們的視線、觀點和風格差異,展示了我們的遠。但縱使是遠,我們究竟仍在其中,仍然有共同的關懷。
在油墨味道將盡的年代,這個聯繫網絡的內部與網絡外面的世界發生了巨變。一百年來我們見慣不同意識形態和各種勢力競爭的刀光劍影,但是這一次,中國的自強、世界秩序的改變,我們得再重新思考新格局下的自己。
不僅僅傳播消息也是一座文化坐標
我想起鼎盛時期的威尼斯城邦,海事、金融、貿易的經濟活動尤其活躍,但是它的重要支撐是文化,因為這些因素,人才往威尼斯城邦集中。今天,南洋一隅也是資金、人才等集聚的中心,是華人與世界其他族群觥籌交錯、思想激盪的中心。現在,處在這個中心的我們,仍在原來的文化網絡里,但是新的格局已經出現。而在新格局下,新加坡的價值,和《聯合早報》能夠體現的價值,不無關係。我們既是報紙,又不僅僅是一份傳播消息的報紙而已。在這個數碼時代,我們仍執著於作這塊土地上的文化坐標。我們憑什麼執著?如何堅守?我們有開放而多元的優勢,但是開放的優勢要能夠發揮,必得先有深度;多元要成為優勢,必得先把各自的根扎深,否則都是流於表面與形式。而我們要有怎樣的知識結構、眼光和胸襟,才能躊躇滿志地走入下一個百年?
仁定巷的報館在工業區里,走到麥波申路的車站要經過很長的一段路。或許因為那是最初走過的路程,我的印象特別深刻。白天走這一條路,頂著太陽,汗流浹背。晚上下班,雖有街燈,卻依然感覺前路漫漫,還要提防途中會有出人意表的際遇。所幸我的個性喜歡沉思,並且自得其所,鎮靜地認為路有路的難,卻還是會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