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斯土,星洲斯民,就藝術道路之長青與包容,確實沒有幾人堪比我們剛剛失去的藝道泰斗林子平(1921年至2025年)。我們看到這幾天有總統親自弔唁,總理貼文哀悼,部長和文化藝術界名人發聲緬懷,各種語言媒介如報章電視新媒體等的新聞大幅度報道。雖然一大原因是林老當仁不讓是新加坡最長壽又活躍於創作、辦展的藝術家,更重要的是他跨語言跨族群跨領域的影響力。各界的共同瞻仰足見林老在新加坡藝術界、畫壇,甚至國家社會層面的分量。他離世與離世所引發的反響,同樣令人動容。

新加坡著名書畫家、文化獎得主林子平。(葉振忠攝)
多年前偶然聽到林老其名,就已經可以想像當中的意境——林子裡一條平和之路。此名雖為筆名(原名林水連),卻自有天成之韻,宛若藝術之道的生動寫照。果然,一條蜿蜒曲折卻風光綺麗的藝術道路成其跨世紀的非凡人生,亦不啻為觀照星洲藝術嬗變的明鏡,更彰顯創造之不朽與文脈存續之緊要。在急遽現代化、都市化,甚至過於強調現實與功能的小紅點國度,這條藝術道路對我們國家社會以至每一個個體的啟迪與意義,愈是彌足珍稀。
一生丹青,既凝固又變動
林老以一生百年換來之藝途,蘊含著發人深省之辯證:筆底丹青固然凝固逝去的星洲勝景和南洋的風土民情,而生命卻與時光相周旋一世紀,不斷地變動與創新,尋索繪畫的嶄新語言與詞彙——從早年的書法,到油畫,到水墨畫,再從糊塗字到色彩斑斕的抽象字,一生畫技畫法演變多端、層出不窮。這個看似矛盾的凝固又變動的藝術辯證,其實源自林老令人震撼又簡單不過的生命箴言:「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想著畫。」在許多訪談中,他更是直言白天念茲在茲的,夜裡就夢裡夢畫,沒有重複的苦悶乏味,只有發現的欣喜。此語道出一個真正的藝術家畢生追求的真諦,亦為創作不竭之源泉。
林老生於新加坡淡濱尼的甘榜,從小就跟著家人種采椰子磨椰煮椰油,養雞鴨豬,這與其他第一代畫家大多屬於帶藝南來,甚至負笈海外經歷學院派訓練大為不同。他從農夫到教師到校長,40載春風化雨,除了年少時在校內學習書法,繪畫則完全是無師自通。在早年物質匱乏的年代,單純而執著的追求讓他專心筆墨線條,鑽研書法黑白裡頭的無窮變化。1981年退休後更是全情投入成為全職畫家,每日到新加坡河畔寫生,與時光拔河——一天兩幅,上午畫完一幅回家與家人用餐,下午趕回去再畫一幅,趕著捕捉拆遷以前的老建築、老街景、老船頭,同時也讓其心捕捉到無盡的豐盈與美感。
林老坦言:「我看到新加坡許多地方都迅速地消失,於是就用畫筆記錄下來,建立了『鄉土畫』的畫風。我畫了數百張這樣的畫,希望它們除了藝術價值以外也有歷史價值」——這種堅持以畫布畫紙凝固歷史圖景,見證我國從殖民埠頭嬗變為璀璨大都會的發展歷程,也展現藝術家超越職業與身份的純粹追求。林老細膩的筆觸不僅捕捉視覺形貌的細節,更涵詠急遽消逝之景觀中的細微情致與文化魂魄。這是藝術的雙重性——既為美學的流動觀照,又為史跡的凝固存真——足以引發我們國人省思藝術家在新加坡文化記憶存續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從寫實到寫意的演進
林老藝術歷程的獨特之處,在於他不斷突破自我的創新精神。在內容與題材方面,從1960年代的「一個畫家應該畫自己的鄉土,如果脫離了鄉土,就像樹沒有根,水沒有源」——老甘榜、蕉風椰雨、馬來紗籠、老街景、電線桿、舊倉庫、破駁船的寫實描繪,到千禧年後的愈發瀟洒任意——寫意樹、動態水墨、抽象書法、糊塗字、書畫結合的意境追求,展現藝術家不斷進化的創作歷程。
其次,林老創作方式也隨著時代與年歲的推移而變化:從現場寫生到照片寫生,最後升華至老年時的腦海寫生;從詳細標註年款題識,到簡約地僅僅留下「子平」二字與一方印(甚至多方印);從油彩畫布到高麗宣紙、日本顏料、羊毫長峰的媒材選擇;從濃淡墨色到千變萬化的彩色書法畫的色彩演進。正如林老接受訪問所言:「現在(老來)創作求變,想隨意一點,畫出渾厚感和古拙感,那才是我理想中的畫。」這般藝術的大嘗試、大蛻變、大突破、大寫意,令人不得不聯想到中國書畫大家齊白石的晚年變法及獨創白石風格的巨大成就,更堪稱開闢我們南洋水墨嶄新藝術境界的壯舉。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林老在耄耋之年,獨樹一幟創發出著名的畫中有字、字中有畫的抽象派書畫——「糊塗字」,與他早年的「寫字全校最好,書法比賽都得第一名」的清晰工整的字跡大相逕庭,可說是書藝與畫藝靠近以至結合的藝術進化。這不是源自對傳統之摒棄,而是對傳統的深度體認後的出新。「糊塗字」除了整體畫面的草書或樹葉枝幹的視覺感突出攝人,背後的創造之火非但未隨歲月而漸熄,反在時光積澱中愈燃愈烈。這過人的膽識和不落窠臼的見識,才更值得我們學習。暮年的創新不僅挑戰我們對藝術實踐與年歲之刻板成見,更為我們每一個人開啟更寬廣更自由的藝術新思維。
教育與藝術的交融
因後半生40餘年都以畫家身份出現在公眾場合,所以林老前半生為教育耕耘32年之功績,常為世人所輕忽,然而卻是意義深遠的。他執教鞭而揮畫筆,創造出教化與藝術感悟之獨特交融。退休前,他是位於白沙甘榜的新民小學的校長,離開那年,董事部和家長都希望他留任,可見受愛戴之程度。近年看到有學生髮貼文懷念校長的一生奉獻,桃李滿園,更盛讚他致力擔任人類靈魂的工程師,秉持育人為本,德才兼修的理念,培養一代又一代棟樑之才。學生在半個世紀後依然組團登門拜訪林校長,設宴歡慶世紀生日,更說明他是學生敬仰的師長,甚至教育界的楷模。仁愛、智慧與奉獻,言傳與身教,美學的啟發等等——都是他身為老師和校長,為學子和杏壇留下的寶藏。
林老在後期雖然不收學生不教畫,早年身為教師和校長的本能卻始終流淌於血液中。五年前,我在機緣巧合下認識99歲的林老,大膽拿出拙作求教於他。他看了拙作後竟然美言「兩不一有——不俗不浮有骨氣」,令我大為鼓舞,更燃起創作的熱忱。雖然後來看到林老接受訪談的時候提及:「大兒子就說我:那人的畫真差,你還說他畫得好,這是在講騙話。我說以他的程度,現在就是這樣了,說了實話以後他沒有信心,就不喜歡畫了,所以我都強調他好的地方」,心裡確實老大嘀咕了一下,卻仍然願意相信林老的「強調」教育了我「信心」,教育了我「喜歡」,也教育我發現自己還有一丁點「好的地方」。
後來,我有機會為林老百年個展畫冊寫序言短評,再後來和《十分南洋》的夥伴在疫情期間,拍攝他百年展覽的視頻介紹,有了幾次短暫卻難得的近距離接觸。瘦削的林老始終給人玉樹臨風卻又溫潤和藹的暖意,一雙眼睛炯炯有神、慈祥有愛意。慢熱的他初時總是話語不多,但一談及繪畫便可以滔滔不絕,自然流露出對繪畫書法藝術的熱忱與深情。這種對藝術的專注與熱愛,甚至把繪畫比喻為情人,簡直就像終身未渝的初戀,永不褪色的執著。
站在時代的轉折點上回望林老的藝術人生,猶如漫步其筆下的林子,處處可見平和之道。我們看到的不是一位藝術家的個人成就,而是藝術如何自在遊走於中華藝術傳統與本土文化身份之交會處。他的作品既是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激勵後來者的永恆明燈。林老藝術成就不僅是在現代化的浪潮中堅守文化根基,更是如何在傳統的基礎上開創新境。
然而除了技法的精進與創新,更重要的是始終如一的專注與熱愛。林老曾溫潤地笑說:「晚上睡不著覺,三更半夜在想線條、色彩,這輩子很辛苦,但是畫得好也感覺很快樂!來世有機會還是要畫圖畫。」——「痛苦卻快樂著」,這簡單的話語道出藝術追求的真諦——不在乎外在的榮譽與成就,而在於內心那份永不熄滅的熱愛與執著。這對一個過於追求現實與功利、效率和排名、榮譽和成就的國度,是太重要的提醒和啟示了。
(作者從事語文教學與本地文化研究)
文:陳志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