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接到好友電話,她在看朋友吳惜梅的畫展。她不知友人會畫畫,看到畫功後驚為天人,催促我務必一看。
那是畫展的最後一天。我抽不出身,錯失了畫展,卻輾轉促成這篇專訪。

一生被紙環繞的吳惜梅,在疊滿環保紙的貨倉,與《紙上舞》畫展的四幅剩餘畫作合影。其中兩幅已被人買下。(曾坤順攝)
吳惜梅個性溫和,在會客室訪問,像聊天多些。柔聲細語的她,讓人真切感受到散發出來的正能量。
創立紙業公司 進口優質環保產品
76歲的吳惜梅有四個孫,外貌看起來比實齡年輕許多,她並不掩飾曾申請個人保護令,以及離婚的事。
1987年,她前夫Richard脫離合夥的紙業公司,用自己和她洋名Jane的首個字母,設立RJ Paper,以進口優質環保紙張為主。
創業初期,從零開始,吳惜梅靠的是勤翻黃頁,拓展客戶群。
當時,許多平面設計和廣告公司聚集於牛車水一帶,包括客納街和安祥路。
吳惜梅當時體重約50公斤,每天提著15公斤重的紙張樣品和書籍,穿梭店屋,挨戶尋找顧客。
「有的店在四樓(沒電梯),要爬樓梯上去。」
她最終贏得客戶的信任和支持,建立起深厚友誼,有些至今還常相約喝咖啡。
「我們與多個客戶一起拿下新加坡航空公司、萊佛士酒店、香港滙豐銀行、吉寶集團等的大型項目。」
1991年萊佛士酒店裝修後重新開張時,菜單、房卡套、邀請卡、信紙、酒店指南等,都用RJ Paper的紙。
「我不因自己賺了很多錢而高興。最大的滿足感是與客戶共事的喜樂。」
許多人說,造紙和印刷業最不環保,但吳惜梅說,造紙導致森林被砍伐,是多年前的觀念,如今已不同。
她指出,世界瞬息萬變,從能源消耗到廢物減少,企業生產也面臨壓力,須關注業務對環境的影響,讓它變得更可持續。
「討論可持續性之前,要先解除『印刷品消耗大量樹木』的普遍誤解。」
自1990年,印刷業已積極推動可持續發展。目前用在印刷品的紙張,幾乎全來自可持續管理的森林,造紙業也受嚴格監管,確保可持續發展。
她指出,RJ Paper的紙,99%是國際非營利組織森林管理委員會(Forest Stewardship Council,簡稱FSC)認證紙張或FSC再生紙。
FSC認證又叫木材認證,是一種為促進森林可持續經營,實現生態、社會和經濟目標的市場機制工具。
「我們買紙都很謹慎,一定要確保紙獲得認證,來源可靠。」
她以瑞典舉例,當地每伐一樹,要種10棵小樹苗,待它們大一些,再保留長得最好的。
稽查人員會到森林,檢查和確定園主和相關者工作的每個步驟都環保,例如造紙廠釋放的是凈化水,不影響河流里的魚兒。
在情感層面 紙張無法被完全取代
2020年,RJ Paper受冠病疫情影響,首次出現虧損。公司開展線上業務,加上政府的援助配套,如今生意慢慢回流。
在那之前,她和丈夫已漸行漸遠,對方提出離婚,發展個人興趣,堅持分產以解決他個人債務問題。目前,吳惜梅處半退休狀態,生意交給了女兒林詩婷。
數碼化的加速,紙張需求已大幅削減,比如上市公司不再印年度財報給股東,改發光碟。
「但紙張仍具有價值,比如紙質包裝比塑料更環保。在情感層面上,印刷版文學書籍和藝術品是數碼產品無法完全取代的。
「不可能完全不用紙,重要的是確保消耗的任何東西都有其可持續性。
「37年來,我們贏得了數以千計的設計師、創作者、藝術家和書籍出版商的信任,也直接培養了我對藝術的鑑賞力。」

吳惜梅在2023年10月舉辦畫展《紙上舞》。圖為參展作品之一。(受訪者提供)
只因代朋友學畫 生命再與紙結緣
誤打誤撞,吳惜梅開拓了另一片「紙天地」。
當年,吳惜梅代替繳了學費卻須遠行無法上課的朋友,到拉薩爾藝術學院學炭筆人物素描。
學了一年,她對畫畫的熱忱欲罷不能,還參與了兩次慈善群展。

吳惜梅的四個孫子女每年慶生,都會收到她繪製的生日卡,以日常生活為題材,充滿童趣。(受訪者提供)
她也開始為家中四個孫子女畫生日卡或連環小畫冊,題材與壽星公有趣的生活片段相關,當禮物送給他們。
比如,兩兄弟搭巴士上學,大的睡過站,小的下車見不著哥哥,在巴士站大哭的情景。
「也畫過孫兒上學途中,蹲在地上研究小昆蟲。等他們長大,看這些畫就能回憶兒時的趣事。」
15名女員工入畫 各個都是超級英雄
2023年公司成立36年,她將15名女員工入畫,讓她們化身限量版zine(獨立手作雜誌)上的superhero(超級英雄),再把這份獨具匠心的禮物送給她們。

RJ Paper2023年成立36年,吳惜梅將15名女員工畫成superhero(超級英雄),把限量版zine(獨立手作雜誌)當禮物送給她們。(曾坤順攝)
吳惜梅2005年曾在丹戎巴葛民眾俱樂部學習一年的水彩。2018年起,她每兩周開放一次辦公室,給一群畫友畫裸畫。
談到喜好人體畫的原因,她說,很多畫家都認為,人體最難畫。「要畫得好,必須了解人體的形態、結構、肌肉紋理等等,我喜歡挑戰。」
除此之外,畫人體如同冥想,可減輕壓力和保持平靜。
「我喜歡畫抽象人物,因為下筆前要先想表達方式,無形中提升了我的觀察和想像水平。」
非牟利組織Objectifs攝影與影像中心2023年慶祝成立20周年。Objectifs策展人蔡永盛鼓勵吳惜梅開個展,協助她挑出2017年至2023年的25幅畫作,2023年10月19日在中心展廳舉行18天畫展。
吳惜梅把賣23幅畫所獲的約2萬8000元,捐給Objectifs設立所需的暗房。
錯過畫展的人,可從新加坡詩人舒然發表在社交媒體的觀展感中,重溫吳惜梅畫作之美。
舒然說:「她以抽象的言語,流動的筆墨描摹女性的線條。她們柔美、隱秘、狂野、颯氣、飄逸,兼具力量和自由,奔放且含蓄。」
生平所做最滿意的事 40年前攜父回汕頭探親
「如果可以選擇,我想再做一回我父母的女兒呢。」
吳惜梅闡述父母的故事後說,雖然很愛父母,但總覺得給他們的愛不夠。
「我們12個孩子給父母親的愛,不如他們給我們的愛,我們因為顧著生活,忽略了他們。」
吳惜梅的雙親,生了六男六女。吳惜梅排老二,有一姐、六弟、四妹。
吳父十七八歲來新加坡,一家人住新加坡河岸,舊國會大廈就是她家。
吳父認為華校生比較會做生意,書如果讀不好,至少懂得做生意,所以把五個兒子都送去華校,其中兩個兒子果真成了商人。
至於女兒,吳母跟著多數鄰居的做法,把五個女兒送去美以美女校,只有大姐讀義安女校。
吳父是魚販,也批發魚給酒店、餐館和路邊攤。
她跟爸爸很親,七八歲時,因體恤爸爸辛勞,自願早起幫爸爸準備出門的事,直到出嫁。
她會幫爸爸調好鬧鐘,備好褲子、鞋子,還會觀月預測天氣,看看隔天會不會下雨,要不要準備油紙傘。凌晨兩點,她會起床幫父親泡阿華田(Ovaltine),然後站在陽台上,目送父親去工作。
一次,聽爸爸說沒錢,她信以為真,把自己存的一點錢,統統放進他的褲袋。
出嫁後,四妹接手她的工作,但她依然牽掛著父親,每晚惦記著他的辛勞。
在吳惜梅眼中,媽媽聰穎而富創造力。「她的縫紉技術特別好,不用紙樣就能為床鋪縫製龍鳳圖案。」
吳惜梅覺得生平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是40年前,買了旅遊票給爸爸,帶他回廣東省的潮州汕頭探親。
說到這裡,窗外正下著雨,她哽咽,接著哭了。
「爸爸第一次坐飛機,很開心。爸爸媽媽很辛苦,為了給孩子最好的,自己卻不捨得花。」
生長在大家庭里,她喜歡回憶開心的事,比如父母會在不同的水果季節,買當季的榴槤、紅毛丹等水果回家。
拉拔12子女之餘 父母堅持熱心助人
雖然有12個孩子要照顧,父母仍熱心助人,包括捐錢給建校基金,協助需要錢做生意的遠親,從不求回報。
她記得,弟弟念中學時,有個住新山的同學每天長途跋涉到學校念書,父母就邀他同住,最後乾脆認他為乾兒子。

1971年,吳惜梅(坐著右一)的大弟(戴方帽者)從南洋大學畢業,拍了這張全家福。她和大姐(坐著左一)坐在父母兩側,站她後面的包括一對雙胞胎弟弟,12個兄弟姐妹的感情至今非常融洽。(受訪者提供)
吳惜梅曾帶雙親到新加坡河畔,看看以前做生意的地方,跟他們拍照。兩老10多年前相繼過世。
她感激父母給予12個孩子公平的愛。「父母的教誨,讓我們姐弟妹的感情很好,至今彼此還『大姐』『二姐』,長幼有序地稱呼著。」
多次受騙 不忘行善初心
「可能我的樣子好騙。」
這麼一說,惹得筆者和攝影同事哈哈大笑,吳惜梅也禁不住笑了起來。
七八年前,上她家油漆的承包商說沒錢給兒子念大學,跟她借錢。她心一軟,借了1萬塊,對方開始還一點點,過後就人間蒸發了。
吳惜梅支持黃絲帶計劃,雇用的男釋囚上班沒幾天,就說被追債,不還的話得重吃牢飯。
「我很同情他,借給他大概2萬元。他說,每個月還250元,我想想,要好幾年才能還清啊,但也沒關係。」
男員工還一兩次,後來乾脆曠工失聯。
最近,連一個做椅套的馬國女子也想騙她。「她的收費高,但我覺得給人家賺多一些不要緊。結果,她還打電話來借錢。同事聽到了,勸我不要借。」
「借了跑」的情況越來越多,吳惜梅坦言很怕。「我跟兒子說,我不要太多錢,讓他替我保管。」
幾周前,還有個朋友要數十萬做生意。「現在我比較sik(福建話,表示精明)了,我跟他說要跟兒子商量。後來告訴他,兒子不答應。」她兒子之前曾在《商業時報》從事新聞工作。
隨口問她,是否是電話詐騙案的受害人?
她有點尷尬地承認,被一個冒用朋友臉書的黑客,騙走4000多元。
「昨天接到一個電話,直接叫我的洋名,我嚇了一跳,趕快放下。」
嗯,大娘總算學乖了。
「我爸爸以前教我們,給人家吃一點,不要緊的,但千萬不要去吃人家的(不要占人家便宜)。
「他是那種口袋裡有10塊錢,也願意借比他困難的人九塊錢的人。」
出身英校的吳惜梅,一口流利華語,最近在讀老舍的《懶人記》。
她鍾愛華族文化,尤其喜歡民歌,年輕時曾加入華樂隊,是琵琶手。
再過四天,就滿77歲。問她駐顏術,她笑說沒有。「可能是心境保持開朗,不去想不愉快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