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男友後,他當即起了疑心,但他沒有立刻勸我,因為我當時已經「中毒」太深。他用了一晚上時間找了各種資料發給我,包括中國駐新使館發過的公文和過往媒體的報道。
次日早晨,我照例在8點前向林偉通報行蹤。接著我開始查看資料,恍然大悟,原來這真的是一場詐騙!而我此前竟從未想過去查資料。
新加坡媒體報道的類似案件,此案中詐騙犯假冒「上海公安」騙走新加坡清潔工33萬新幣積蓄。
出門報警前,我給廣州市的公安局打了電話,對方回覆說,警方絕不會在線上做筆錄,不會從線上傳遞公文,亦沒有哪兩國的警方可以通過內線轉接。和真正的廣州警察通話時,我突然想起來,為何林偉不說粵語、絲毫沒有廣東口音,反而帶著一點台灣口音?
後來我去新加坡警局報警時,對方說,他們前幾天接到一個類似報案,還說我非常幸運,距離被騙僅有一步之遙。正因為我將這件事告訴了男友,才倖免於難。「有很多受害人連自己最親密的人都沒說,只想默默解決這件事,結果把自己乃至全家的錢都搭了進去。」這位警察說。
新加坡也有反詐熱線,那裡的接線員告訴我,他接到不少受害人的舉報,詐騙犯除了假冒廣州公安,還有假冒上海和北京公安的情況。
確定是騙局後,那天下午我沒再報備行蹤給林偉,而是前往電信公司更換號碼。他發現我脫離控制後,開始瘋狂給我打電話。我等到鈴響結束,在下一個電話進來前迅速屏蔽了這個號碼。但奇怪的是,號碼被屏蔽後,他還能繼續打來。這時我才發現,他的電話是一個虛擬號。我似乎能感受到對方的憤怒和急迫,因為養了一個月的「大魚」就這樣溜走了。
就這樣,事情總算告一段落。警察告訴我,這些詐騙犯大部分人不在新加坡,因此很難找到他們。但受害者眾多,不僅有來新務工的外國人,也有不少留學生。他讓我一定要把這件事告訴儘可能多的人。
用恐懼和負罪感來操控我
我後來看新聞才知道,今年1月,新加坡有一名76歲的馮姓女商人因類似套路被騙走140萬新幣。
那位女商人和丈夫經營貿易公司52年,本準備以此安度晚年。不料卻遇到假冒中國公安的不法分子,她瞞著家人向對方透露了身家,結果錢被一筆筆轉帳,直到警方上門,家人才驚知真相。那位女商人遭遇的騙局也是從一個「衛生部」的電話開始的,只不過整個套路是英文版。
據新加坡《聯合早報》報道,一名76歲女商人被騙走畢生公積金儲蓄。
復盤整件事後,我認為對方屬於集團性作案,且發展出一套非常成熟的詐騙「劇本」。
我是馬來西亞華人,從小接受的是華文教育,又在中國留過學。當林偉向我提供所謂公安機關、檢察機關以及保密機關的文件時,我竟然沒發現明顯的文本錯誤。
此外,這些詐騙犯非常擅長心理戰。每天三次報備行蹤,是為了確定我還在他們掌控之下。每次聯絡時,他們不給我任何思考空間,因為他們知道,我想得越多,他們暴露得就越快。
在我得知有「受害人」跳樓時,心裡有過一絲疑慮。但我還沒問出「為什麼會這樣」,對方就用大量信息「轟炸」我,說當天下午就會派警員來新加坡把我抓走,並安排最近的班機帶我飛往廣州接受調查。
這讓我根本來不及思考,腦子裡只剩下「要解決這件事」。我表示要請律師,林偉卻說,我只能請他們委派的律師,並稱此案主犯正是因為自己聘請了律師,結果律師擅自對外泄露了案情。
我所有的疑問、警惕,對方似乎都已經預設好。隨著劇情的走向,他們會以最快的速度對我予以否定,我別無選擇,只能跟著他們設定的劇情走。
這群人也會根據受害者的特徵調整劇本。通過前期接觸,他們先對我進行「人物畫像」:每天報備行蹤時,我會準時發送信息,對方便知道我是個很乖、很守法的人;我進入社會較晚,沒經歷過大風大浪,對方便編出一個受害者跳樓的故事,並選擇在我男友離開的次日凌晨通知我,就是為了利用負罪感讓我精神崩潰。
另一方面,由於我入職還沒到一個月,想給新老闆留下好印象,所以從頭到尾我都不敢告訴任何同事,只想自己解決。但其實在那段時間,我的上司和同事們都發現我鬱鬱寡歡,只是他們不好意思對我的私生活過問太多。
整個過程也並非滴水不漏。我記得那位所謂的「中國特警」來到我家送保密文件時的場景。那是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女性,打扮時髦,穿著粉色鞋子、緊身褲,打著遮陽傘,站在公寓下的垃圾箱旁等我。
要知道,新加坡年輕人大多喜歡穿素色的衣服,穿成這樣的不多見,作為特警更是太過顯眼。我以為特警應是身材結實的,那位女生卻像個超模。我也想不明白她為何要站在垃圾箱旁邊。後來才知道,垃圾箱是我們公寓樓的監控死角。
對方從未問過我的具體收入,但因我曾在中美兩國求學,對方由此推斷出我家庭情況不錯,於是試圖在我身上發力。但他不知道的是,馬來西亞家庭一般只會供子女到本科畢業,之後再想深造需要自己負擔,所以我其實沒那麼多錢。
也有一種可能是因為林偉了解我的工簽類型,以為能從我身上「榨」出10萬新幣。我姐姐也說,這幫詐騙犯實在太貪心——如果他只要幾千新幣,騙局估計早就成功了。
同樣騙術「已經騙不到中國人」
這次事情後,我在社交媒體發了一條視頻,講述了我的遭遇。一些朋友知道後也變得很小心。他們告訴我,現在看到「+65」開頭的電話都不敢接,接到陌生的中文電話也會儘快掛掉。
我甚至會想,為什麼在馬來西亞沒聽說這種電信詐騙(至少我身邊沒有),是因為新加坡人比較有錢麼?可是現在經濟整體下行,大家都在勒緊褲腰帶度日,卻有人這樣騙錢,我覺得很沒有道德。
新加坡
半個月前,我姑姑從馬來西亞來新加坡旅遊,她辦了一張和我同公司的電話卡,也很快接到來自「衛生部」的電話。所以我猜測,恐怕從電信公司這一環就開始出問題了。
我和一位中國的叔叔說了這件事,他就在公安系統工作。他告訴我,如今這樣的套路已經騙不到中國人了,所以騙子們開始向外尋找目標。
這次我掉坑,一個重要原因是我對新加坡還不夠熟悉。我在馬來西亞也接到過釣魚簡訊,比如「求職,日薪800馬幣(約合1215元人民幣)」。但我太清楚本地的行情,馬來西亞開不出這麼高的工資。
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新加坡政府以辦事高效著稱。去辦證件,一小時之內就能全部搞定,所以當我接到電話時,以為這就是當地政府處置密接者的流程。
據新加坡亞洲新聞頻台(CNA)說,2021年新加坡發生的詐騙案達到23931起,占全部犯罪案件的近一半,比前一年激增了53%。據警方說,詐騙犯的策略一直在進化,疫情中人們增加了線上活動,詐騙犯也利用了這一情況。
我看到中國駐新加坡大使館最近的公號文章說,他們也接到不少中國公民尤其留學生的電信詐騙求助。使館羅列的詐騙類型包括「殺豬盤」詐騙、「虛擬綁架」案、「錢騾」案、冒充「公檢法」案等等,其中「錢騾」案的圈套也是從一個自稱衛生部門調查疫苗接種情況和「傳播疫情謠言」的來電開始,冒充「公檢法」的套路和我的遭遇有相似之處。
使館公號亦提醒說,「在新加坡接到未經核實的來電,尤其是前綴+65的本地電話,堅決做到不輕信、不轉帳、不匯款、不提供個人信息;遇事不慌張,可通過使館或其他可信的官方渠道核實,和家人朋友多商量。」
有一些朋友嘲笑我,說我蠢,這樣的套路都能被騙。這讓我感到無奈,他們都沒有在我當時所處的情境中,沒法理解我的感受。這次騙子做的每件事剛好戳到我的點,而且他們的騙術層出不窮,就算這次躲過,如何能保證不被另一套話術洗腦?
我之所以選擇把我的經歷說出來,也是不怕被人笑話。我有一些馬來西亞和中國朋友也想來新加坡工作,我希望能通過此文提醒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