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時至今日的新加坡,華人依舊保持74%以上的人口比例,但在現代化的浪潮與資本主義洶湧的逐利慣例下,華人傳統文化逐漸被執政者強調的西方文化所弱化甚至排斥。
在文化混雜的新加坡現實社會,華人的傳統意識慢慢被異化為一種不合時宜的原罪,作為華人之「根」的文化傳統也逐漸被現代性功利主義溫吞而果決的孤立甚至犧牲。陳哲藝是新加坡華裔,父母皆為華人血脈,祖輩從中國東南沿海地區移民至新加坡。
同時,陳哲藝的成長曆程也與華人文化密不可分,帶他長大的奶奶講華語,小學時進入了以傳統華人文化「忠孝仁義禮愛廉恥」為校訓的南華小學,高中時就讀於中文水平很高的華文高中。

由此可見,陳哲藝對中華傳統文化的熱愛與堅持不僅源於血脈,更融於他的成長之中。
因此,面對當代新加坡華人文化的消逝,陳哲藝表現出極為強烈的擔憂情緒,在他的電影作品中一方面表現為對華語、節日、人物等文化意象的強調,以這些中華文化意象來展開故事敘述。
另一方面則是著重展示了中華文化在新加坡的邊緣化狀態,從而表達出導演對於華人文化的「尋根意識」和傳承華人文化的渴望。

作為主要語言的華語
從新加坡的文化政策與國際化發展方向來看,華語無法滿足人們對更高階級和更大經濟利益的追求,而遭受來自整個社會的冷落與拋棄,越來越多的新加坡華人不再講華語,而兩鬢斑白的華人為了和晚輩溝通選擇苦學英語,對於從小接受華語教育的陳哲藝而言,新加坡華語的現狀使他感到深深的憂慮,因此他在電影作品中總會呈現出對華語的強調與所處現狀的再現。
一方面陳哲藝會將華語普通話和方言作為影片的主要對話語言,陳哲藝導演目前已經執導了10部電影及短片作品,其中9部都是以普通話、閩南語、粵語等為主要對話語言。

歷史上許多移民到新加坡的華人本身就來自中國南方,大多以閩南語、粵語等作為家庭對話的語言,方言的使用體現出導演對新加坡華人族群內部文化現實的書寫,將華語作為主要語言的創作更突出對華人文化的重視與強調。
另一方面,陳哲藝則將華語邊緣化的現狀細膩的編織進情節之中。《回家過年》中歷經三代人變化過程中,人物對話使用的語言也在變化,從一開始的閩南話,到普通話,再到年幼的孫子張口閉口的新加坡式英語,對話語言的變遷也暗示了華語在新加坡社會的不斷被邊緣的現實。

電影《熱帶雨》中集中展示了不同群體對華語的各色態度,折射出華語在新加坡社會的邊緣地位,表達出導演對華人語言文化流失的痛心,以及對新加坡教育體制的思考。
主人公林淑玲所在學校的同事與校長多次提出「很少有家長花錢在中文補習上」「也不過是華文而已」,當代新加坡教育體制內對於華語課程的態度可見一斑,而這也正造成了青少年對於華語的輕視,影片中的學生在上華語課時無不懈怠懶散,被質疑華語考試用英語寫名字時,只是嬉皮笑臉的一句「忘了嘛」。
阿玲主動安排的華語補課學生們也是能逃則逃,唯一留下的郭偉倫說起學習中文的理由竟是父母認為學好中文可以去中國做生意,新加坡整體社會的功利主義氛圍也在此時暴露無遺。

貫穿於創作的文化意象
文化意象是蘊含深厚民族文化的具體形象符號,傳遞著長久積澱而來的民族傳統、民族心理和文化記憶。
在陳哲藝導演的電影作品中,無處不散落著與中華傳統文化相關的文化意象,這些文化意象或是陳哲藝創作的靈感來源,也展現作為海外華人導演對中華傳統文化的深深眷戀。
《回家過年》是陳哲藝為新加坡2011年「春到河畔」慶典活動特別指導的電影短片,「春到河畔」是新加坡特有的在華人農曆新年時舉辦的遊園慶祝活動。

導演以15分鐘的影片長度講述了時代變遷下,華人家庭過年不變的文化傳承,在熱情洋溢的配樂下將華人過春節的文化符號淋漓盡致的呈現出來——從頭再來的新年理髮、長輩帶著祝福的紅包、紅紙為底的春聯、母親做的團圓飯、舞獅、放鞭炮、串親戚等,歡鬧的氛圍、溫暖的色調及平緩的節奏展現出陳哲藝對華人傳統文化的熱愛。
影片結尾處老去的父親給年幼的孫子發紅包,長大的兒子給父親紅包被拒後偷偷將錢藏進父親的盒子中,年幼的孫子在年夜飯時問為什麼把錢放進阿公的盒子裡,阿公笑著說「那是你爸爸孝順啦」,孫子拿出自己的紅包遞給爸爸說「給你我的紅包,我也很孝順」。

三代人間的溫情在年夜飯的餐桌上流淌,此時的紅包已不再是過年必備元素的存在,更是一種中華傳統美德的傳承。
電影《熱帶雨》里與中華文化相關的文化意象,都呈現出一種邊緣的、被打壓的狀態,這樣的狀態是陳哲藝目之所及的現實,更喚起華人對這些美好的共同文化的保護。
影片中反覆出現電視中放映胡金銓武俠電影,卻只剩下癱瘓公公一個觀眾,武俠是極具東方浪漫主義情懷的文化代表,武俠精神蘊含的是中國人對於道德與勇氣的追求,當香港武俠電影走過曾經風靡的時代,傳統文化也無法逃離被現代化壓制的命運。

碩果僅存的武術比賽,從海報、記分牌到記分員,都是被英文填滿,明明是置身於滿是華人面孔的象牙塔內,大家卻說著不同的語言,堅守華語族群傳統意識的人們在這個滿是黃皮膚黑眼睛的社會中成為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當華人文化環境在新加坡消失,那麼文化的傳承更是無從談起,縱觀整座城市,似乎也無人能與人物及導演共同分擔這份無助落寞。
流散離去的人物
在新加坡,華人的老年人身上總有更多的關於中華傳統文化的堅持,因此在陳哲藝電影中華人老年人也往往被作為傳統文化的堅持與象徵,但老人畢竟是年邁頹敗之軀,老人的不斷離去也成為華人文化在現代新加坡不斷被邊緣的暗示。

《回家過年》中講福建方言的父親在逐漸老去,年幼的孫子和父母已經開始用新加坡式英語交流,《阿嬤》中作為家庭中心的奶奶在走向死亡,年幼的孩子被講英語的菲傭帶著長大。
《爸媽不在家》中爺爺直接以遺照的形式出現在孫子家樂的房間,泰莉第一次來到臥室好奇觸摸時被家樂憤怒的訓斥,幾秒鐘的畫面暗示出家樂對爺爺的真情,爺爺曾帶家樂長大,家樂也曾經將爺爺作為唯一的情感依賴,這是最為傳統的中華親緣關係。
但隨著爺爺的去世,這種傳統的親緣關係也消失了,而泰莉和爺爺遺照的對視正如生死之隔的鏡像比照,電影的故事中,泰莉在與家樂的相處中逐漸成為替代爺爺存在的情感依賴,但卻是對現代親緣關係的一種書寫與探討。

《熱帶雨》中與中華文化具有強聯繫的人物僅有癱瘓在床的公公、武術愛好學生郭偉倫和中文教師林淑玲,巧合的是三者在影片中正對應了都市社會環境中的三種弱勢身份——老人、孩子與女性。
久病不愈的癱瘓老人只能靠眼神與人交流,他希望能看看孫女但兒子不願去時,他慢慢扭頭望向兒媳,眼中幾乎是乞求的情緒。
當兒子兒媳的家庭即將破裂時,兒子坐在老人身邊,他慢慢回頭看向兒子,眼神中滿是哀傷與淒涼,令人痛心。

遭遇文化與地理雙重邊緣的女人,作為外籍移工在新加坡從事被冷落的華語教師工作,依靠藥劑與針管來維持脆弱的婚姻,無法被生育在新加坡的孩子,就像無法在新加坡被傳承下去的中華文化。
混沌於現代與傳統之間的孩子,郭偉倫還並不知道中文的意義,而以為是生意或躁動的青春,林淑玲的離去也將切斷郭偉倫與中華文化的聯繫,他將不再有機會能夠繼續了解屬於他血脈中的文化傳統。

人物的弱勢狀態折射出的是中華傳統文化在新加坡的弱勢與邊緣地位,最終老人安靜逝去,女人離婚回到馬來西亞,孩子失去學習血脈文化的機會,華人文化終於在新加坡消失殆盡,同時無法生育的女人與風燭殘年的老人更是對華人文化難以傳承焦慮的暗示和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