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檳城、馬六甲曾是英國海峽殖民地的三州府，也是華人在馬來亞聚集的地區。目前華人在三地的人口比例分別是：新加坡將近76%，檳榔嶼約56%，馬六甲約25%。研究新加坡華社早期歷史時，常提及從馬六甲而來的海峽華人的領導地位；論及20世紀初從福建而來的新客領袖，不少人先落腳檳城，進而南來新加坡；討論馬來亞華人望族時，不難發現他們在三地之間建立起廣泛的家族與社交網絡。
坐落於新加坡廣東民路的林氏大宗祠九龍堂興建於1928年，在眾多的捐款宗親中，林萃龍、林漢和兄弟位列第四，是較為特殊的人物。大多數的捐款人出生於中國，他們卻是生於新加坡的海峽英籍民，父親林清沙是南來第一代，原籍思明縣前頭社，兩兄弟均接受英文教育成為執業醫生，活躍於公共領域。不同的是，林漢和在愛丁堡大學獲得醫學學位後於1920年返回新加坡，1931年獲封太平紳士，1946年受封為爵士，終老於新加坡。林萃龍則是在1913年底在新加坡愛德華七世醫學院獲得醫學學位後北上前往檳城，1937年獲封太平紳士，終老於檳城。
林萃龍的經歷顯示一個華人家族從廈門到新加坡再到檳城的移民軌跡。初抵檳城時，林萃龍在地方醫院擔任助理外科醫生，不久便辭職開設思明藥房，1915年與謝瑞雲結婚，兩人育有4子4女。長子為敦林蒼祐醫生，幼子為拿督斯里林蒼吉，檳城有兩條馬路分別以林萃龍醫生和敦林蒼祐醫生命名，父子兩代成就檳城名門望族，除了他們的人品修養與專業知識，另一不可忽略的因素是出生於檳城世家的林萃龍夫人謝瑞雲。
謝琦意（1868-1943）是瑞雲的父親，在檳城是頗具威望的富商，除了經營酒類等貿易，也是大礦主與種植業主。西塘謝氏是檳城五大姓之一，謝琦意是在檳城出生的第三代英籍民，在聖方濟各書院接受良好教育，曾與林文慶醫生一同參加女皇獎學金考試，以關心公共事務與擅長英文演講而聞名于海峽華人圈。1917年獲封為太平紳士，與他同時獲此榮銜的另外四位霹靂州華人，分別是余東旋、鄭太平、鬍子春、Chan Heang Thoy。
時人眼中的謝琦意，無論在公共和私人領域都是模範公民。他相信一夫一妻制對於穩定華人社會家庭的重要性，1918年9月帶領檳城支持者前往新加坡，在林文慶醫生的引薦下，親手向英國殖民總督提交請願書，要求實行海峽華人婚姻註冊。謝琦意的婚姻家庭觀念，特別是對於女兒教育的重視，無疑影響了林萃龍家族。本文通過梳理謝琦意家族譜系，分析其墓地設計，探討英籍海峽華人的宗族觀念與華族文化認知。
家族與家庭生活
謝琦意常針對時事發表評論，當地報刊盛讚其卓越的英語能力。目前無法確知他的華語水平，但確認其為佛教徒，了解華族文化，能以福建話參與華社活動，曾擔任謝公司主席和信託人，有著跨文化的比較能力。早在1898年，就對批評華人蓄辮行為的言論表示不滿，認為須尊重不同種族的習俗。1908年主持林文慶醫生在檳城的題為《真正的華人紳士》(The Real Chinese Gentleman) 的演講，對於孔孟之道並不陌生。
謝琦意原籍福建省漳州府海澄，為西山第21世，祖父謝寒掩1823年任謝公司家長，葬於峇抵萬章冢。父親謝子芹葬於峇抵眼東冢，母親 Kam Boon Kim 於1923年1月11日去世，享壽78歲，遺下5個兒子，謝琦意有兩個兄長和兩個弟弟。他曾提及祖父與父親均為英籍民，能以第一代移民背景獲得英籍，不難推測謝寒掩具有相當的社會與經濟成就。
謝琦意曾在新加坡經商多年，就職於族親謝自友的商號 Ban Hock Bee，後攜妻女返回檳城，成立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公司 Cheah Kee Ee&Co，華文名稱為「香泉」，主要經營酒類批發零售，兼營西式酒精燈、怡保大理石與石灰公司等的代理，後在北馬各地開發經營種植園和錫礦。
謝琦意的婚姻與家庭生活堪稱海峽華人典範。他與妻子李宮韻（1877-1932）感情盛篤，兩人育有2子7女。1918年3月8日在 Morningside 宅邸舉行盛大宴會慶祝銀婚紀念，他致詞感謝妻子對於家庭的貢獻，強調一夫一妻制的重要性，呼應他所領導的海峽華人婚姻註冊請願活動。1932年10月5日謝琦意夫人在與朋友們交談時突發腦溢血，當晚9點去世，享壽56歲，9日以佛教儀式安葬。
女性教育與婚姻
1933年謝琦意墓立碑時，在世的兒子為羨江、羨時，次女瑞雲、四女黃雲、五女霓雲、六女集雲。已去世的長女 Phaik Hoon、三女 Keng Hoon、七女 Hooi Hoon的名字未見於墓碑。謝家兩子均不見於媒體報道，目前僅知幼子生於1913年1月20日。謝家五女的訂婚與婚禮則都在報端披露，包括1911年10月2日長女與 Ong Kee Cheong 結婚；1915年10月8日次女瑞雲與林萃龍醫生結婚；1917年5月28日三女 Keng Hoon 與 Ong Swee Hoon 結婚；四女黃雲1918年3月30日與 Khoo Kim Hun 結婚；1920年10月5日五女霓雲與 Ong Huck Leng 結婚。
值得關注的是，謝琦意次女、四女與五女都在 Morningside 宅邸舉行結婚儀式，被稱為豪華時尚的華族式婚禮。林萃龍與謝瑞雲結婚時，林清沙夫婦從新加坡到檳城出席長子的婚禮。謝家女兒婚後多住在娘家或是鄰近。雖然夫家在檳城，五女霓雲婚後住在娘家。次女瑞雲先是住在娘家，次年林萃龍在隔壁地塊興建思明別墅，直到1929年才搬到中路的思明堂。謝家女兒的婚姻生活，不僅顯示謝琦意的社會地位，也反映出海峽華人家庭有別於傳統的家庭模式。
謝琦意的女兒均接受良好教育，多就讀於政府女子學校，四女黃雲是當時少數通過劍橋高級考試的華人女生，也是優秀的鋼琴家和華人學者。次女瑞雲1918年曾跟隨父母與丈夫前往新加坡遞交海峽華人婚姻註冊請願書。她喜愛運動，擅長網球，以林萃龍醫生夫人的身份活躍於社交圈，1936年與丈夫一同送長女秀蘭前往英國就讀於倫敦國王學院，兩人在歐洲遊歷半年之久。
華洋融匯的墓地
謝琦意墓坐落於謝石塘家冢內，這片30英畝的墓園開闢於1901年，是世德堂謝公司為安葬族人所購置的墓園。謝琦意墓面向園內道路，與拜亭相距不遠，墓誌銘落款為「哀子立，民國二十二年」。雖然是以兒子的名義所立，這座墓應是按照謝琦意的意願設計建造的，融匯華洋兩種風格，反映出他對於家族和人生的思考，以及他的審美趣味與社會網絡。
▲謝琦意墓
（圖源：林蒼吉攝於2023年4月3日）
方形的墓埕略微高起，以鐵花欄杆形成橢圓形圍合，止於墓碑兩側，鐵花門正中有「壽」字造型，兩側設有門柱，左邊陽雕「盼斷高原萬冢愁，英雄到此事皆休」，右邊陽雕「人生何必空強想，貧富當歸土一坵」。墓埕的下埕以水泥鋪面，上埕則以45度斜鋪方形大理石板，正中長方形裝飾彩色水泥地磚，中央圖案為極樂凈土蓮花圖案。
墓龜是福建傳統式樣，左側設有福神石像，右側設有山靈石像。以白色大理石貼面的墓碑設計新穎，正中為三角山花造型，頂部裝飾線角，墓碑雕刻展開的書本造型，上方刻有謝琦意的輩份——「西山廿一世」，書頁左側為男性墓主的生卒日期、享壽以及兒子的名字，書頁右側則是女性墓主的生卒日期、享壽及女兒的名字。墓肩的墓誌銘詳細記錄謝家的祖籍地，三代人的名諱、墓葬之地和社會成就。墓桌面以英文記錄墓主的個人與子女信息，正面雕刻「得其所哉」四字。
▲檳城世德堂謝公司祠堂的鐵花欄杆
謝琦意墓有三處材料與工藝做法，反映出他的審美趣味與社會網絡。首先是大理石碑的雕刻，採用陰雕澆灌金屬磨平的做法，這一特殊的工藝出現在其公司作為怡保大理石與石灰工程公司代理的招牌上。其二是墓埕的極樂凈土蓮花圖案，與落成於1931年的檳城佛學院大堂鋪地相同，這一機構主持了謝琦意夫人的佛教葬儀。其三是與世德堂謝公司祠堂相同的鐵花欄杆，1933年謝琦意擔任機構主席時主持了該建築修復。
▲謝琦意墓採用相同的鐵花欄杆
結語
1932年妻子去世後，謝琦意淡出商業和社會活動，但保持活躍的晚年生活。1935年以68歲之齡在檳城狐步舞比賽中獲得冠軍，虎標萬金油大王胡文豹為其頒獎。不幸的是，1936年12月31日五女霓雲去世，年僅35歲。因商務遭受重創，謝琦意被迫出讓 Morningside 宅邸，遷居於女婿林萃龍的海邊別墅直至終老。
1943年3月6日謝琦意去世，享壽76歲，與妻子同葬於10年前親手打造的長眠之地，記錄了他對人世的悵然與生命的欣慰，也留下了珍貴的家族記錄。其墓碑的書頁造型和書寫格式，出現在女婿林萃龍與外孫林蒼祐的墓碑中，讓人得見海峽華人家族與文化傳承的另一種方式。華人對於身後世界的規劃，是現世生活與情感的延伸，謝琦意墓與謝石塘家冢中的許多墓葬是不同世代人物的生命記憶，也是馬來亞華人珍貴的文化遺產。
感謝拿督斯里林蒼吉分享其外祖父謝琦意的生平事跡，並對本文提出反饋意見。
（作者為 ON-LAB 創辦人兼主持人、本刊編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