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宏
在新加坡,以野獸派特有的非線性線條和鮮艷油彩記錄南洋街巷風貌的畫家,恐怕只有朱宏一人。
朱宏原是一名建築師,1997年自中國大連移民新加坡,目前是全職畫家。多年前,他在直落鼓樓的畫室里創作,毗鄰的畫友很多是新加坡美術界耳熟能詳的名字:林子平、許錫勇、莊心珍……時光斗轉,事易時移,有些畫家垂垂老矣,有些則隨風而逝。如今,在麥波申一帶的一棟工業建築中,友人辟出一整層樓出租給畫家做畫室,朱宏於是落腳於此。
他的繪畫風格非常獨特,很少調色,往往直接將油彩擠在畫布上,然後用畫筆塗抹,有時也直接用手,相當的任性和隨性。這多多少少表現出他對於野獸派激進表達方式的親近與賞識——不寫實、不立體、不強調透視、不明暗,採用平面化構圖。更為讓人讚嘆的是,儘管他的線條大多是扭曲和變形的,但整體的畫面視覺效果卻並不誇張,依然是有序、合理的。他對建築結構的解剖和重構,得益於早年的建築師專業訓練。他對建築沒有陌生感,反而有一種超乎普通人的視覺穿透,在不建立通常的焦點與透視比例的狀態下,過濾建築本身和與周圍環境的關係。他落筆的速度也很快,很少用炭筆起稿,一旦在心中建立起畫面和構圖,即刻下決心揮動筆觸,所到之處,不拘小節,不做作,非常利索。同時,由於調色的過程是在畫布上直接完成的,畫面的色彩純粹而率性,富於感染力和質感。

▲《南洋咖啡》,比例11.6,手機畫 2019
朱宏畫本地建築,目標題材多數取自芽籠、小印度、亞拉街(Arab Street)、東海岸、如切和加東一帶,雖是尋常角落,卻處處洋溢著熱帶島國的南洋風情。屋頂的紅瓦,五顏六色的小販攤位,以及兜兜轉轉的街角和交通燈,無一不透露著一股濃濃的咖啡純香和咖喱的辛辣氣息。據說他一度甚至有到芽籠的妓院寫生的念頭,那是他計劃中的一個女性作品系列。紅燈區的芽籠,在一扇扇風情萬種的雕花木窗背後,是昏暗的燈光和厚重的帷幔,白天封閉,夜裡喧聲綿綿。內里的女性,是普通人難以窺測的隱秘群體,大概只有心無旁騖的痴情畫家才會有如此的膽量和純真的想法吧。

▲《如切》120x100cm,油畫 2020
來到新加坡之前,朱宏在中國當了六年的建築師。在本地,他剛來的時候是一家活動與展覽策劃公司的高級設計師,負責策劃各類活動和設計事務。他是大連人,有中國北方漢子的粗狂外表,不修邊幅,講起話來卻細聲慢氣,語調優雅,內心如江南才子,細膩柔和,周全周到。他絲毫不掩飾對藝術的熱愛,打工的時候,從不加班。工作時他全身心開動,下班時間一到,不出五分鐘即離開辦公室,走到他喜歡觀察和描繪的街道上,開心徜徉。這樣的瀟灑與率性,如果不是一個藝術家,在一般人眼裡,肯定就是一個不諳世事、了無心機的少年。

▲《廈門老街》90x70cm,油畫 2018
熟悉歐洲野獸派脈絡的人都知道,與歷史上的傳統和經典有著巨大反差的野獸派更強調畫家的內心感受和表現衝動。印象派把畫面的常境從畫室轉向大自然,野獸派則把情緒直接傾瀉到畫布上,「把原色並列,用粗獷的筆觸、動感的線條畫出誇張、抑揚的形態,以此表達張揚的個性和躁動的內心。野獸派則提出用裝飾的方法組織平面的構圖原則,不僅完全將焦點透視的傳統觀念打破,也將色彩和諧性的限制完美擺脫,使不和諧色、補色規律的作用充分發揮,提高了色階,從而使油畫畫面空前明亮,色彩與造型方面更加單純化從而將寫實繪畫的傳統規律徹底突破。通過大量的藝術實踐和總結前人的經驗,來實現野獸派獨特的空間表現風格。野獸派追求一種強烈『蓄意的不調和』對比效果,在透視上拋棄傳統的透視法則,在造型上追求形象的誇張性,這些力求打破傳統藝術法則的創作手法給人帶來了隨意而又強烈的視覺效果;又由於受到非洲藝術和東方藝術的影響,他們的作品往往帶有稚拙、淳樸的意味。在利用色彩表現空間的技法上,野獸派畫家常常採用類似平塗的手法,使得色彩之間不但對比鮮明,而且還具有較強烈的裝飾美。」[1]
朱宏雖然不曾進入專門的美術學院進行系統的專業訓練,但他卻具備成為一個優秀畫家的基本素質:敏感,激情,注重細節,以及與眾不同的視覺表現方法。他對於構圖和結構的理解與他在正式成為建築師之前的專業學習和繪圖訓練有著極為密切的關聯,如果沒有這些關於線與面的個性與立體結合的職業素養,他可能要在樸素藝術家的路上走更長的時間,也可能會經歷更多的痛苦與思索。如今,他提起畫筆,就如同拿起蘸水筆畫建築工程圖一樣,毫無陌生之感。最重要的是,他對建築結構的特殊理解,使他具備一種對於建築的解剖式分析,這種內在的學術素養讓他能在畫面上以平面的形式再現建築的立體結構而隨心所欲,使他在某種程度上並不遜色於學院派體系下專門培訓的美術專業學生。
朱宏在直覺和無意識的狀態下,很自然地接受了野獸主義的重要原則,他對色彩的天生敏感也幫助他建立起通過顏色以及光的作用實現空間經營的效果。他的畫面全部採用既無造型,也無視覺明暗的平塗,乾淨、簡化、純粹,在「表達與裝飾之間,即動人的暗示與內部秩序之間,達到絕對的一致」。馬蒂斯說過:「構圖,就是以裝飾方法對畫家用以表達自己感情的各種不同素材進行安排的藝術。」

▲《後巷》90x70cm,油畫 2020
雖然野獸派的畫家們大都通過利用粗獷的題材、強烈的設色來頌揚氣質上的激烈表現,但朱宏卻並非僅限於此。他不是絕對意義上的野獸派畫家,當然,部分的原因是他沒有這方面的歸於學術分類的主動意識。但幸虧他也沒有接受過這種程序式的引導和指示,否則他的激情的釋放將增加一層人為的主動約束。「他的依靠結構上的原則,不顧體積、對象和明暗,用純單色來代替透視。馬蒂斯的老師莫羅曾對他說過:『你必須使繪畫單純化。』所以作為野獸主義始終的代表馬蒂斯頑強地使色彩恢復它本來具備的力量,單純和表現的意義。」[2]
很多畫家終其一生都在尋找一種適合於自己的表現方式。朱宏是幸運的,他短暫地經歷過水彩激發給他的衝動,嘗試過亞克力丙烯的快速流動效果,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傳統的畫布和油彩,這使他從起點開始就具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古典優雅意味和質樸氣質。他早年的專業培訓使他把建築這一熟悉的領域作為自己的主要題材,也是聰明的選擇,雖然可能並不是有意識地選擇,但至少在這個方向上可以使他立刻脫穎而出。因為很少有專業畫家能像他一樣有建築師的對於立體結構的穿透視覺。用普通的眼光看一幢正常的建築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但那不是藝術,是理性的、自然的、自覺的感官複製。藝術家之所以不同,藝術之所以是藝術,根本原因就在於他們能用異於常人的眼光和視覺角度,發現游離於理性和邏輯之外的感性美。
朱宏也是聰明和有才氣的畫家。他不僅幸運地掌握了一種得心應手的表現方式,也選中了一個可以與觀眾直接溝通的題材。新加坡是一個狹小的國家,沒有腹地,沒有山川,僅有的熱帶雨林也過於濃密而不容易建立畫面的結構。新加坡是座城市,是個多元文化和宗教信仰的國際化城市,是世界上少有的以城市為國家的地方,這天然的因素決定了建築是新加坡最重要的視覺元素,而建築與人的關係最為密切。建築象徵權力、金錢、生活、情感、隱私,幾乎涵蓋了人類所有最複雜的情感。毫無疑問,當朱宏的建築畫面呈現在新加坡本地觀眾面前時,熟悉而又陌生的體會是那樣的令人著迷,甚至錯愕和驚喜。朱宏的畫面是沿著新加坡河自然而然地展開著的,這條河孕育了新加坡的繁榮,見證了本地的歷史發展,是新加坡的靈魂。早在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這裡已經是新加坡第一代畫家的嚮往之地,雖然後來經歷過持續的關於新加坡河的文化意義的爭論,但這個題材始終是新加坡的熱點,而朱宏的才華與氣質,正適合表現這個文化與精神的熱點。

▲《牛車水》120x100cm,油畫 2021
「朱宏的畫風奔放、純熟,簡約中不失細節,讓人感覺他從事繪畫是一直以來的事。」[3]「他坦言,中國畫家濟濟,自己又非專科畢業,面臨的困難和壓力是巨大的。但他的大膽和直率,最終成就了他」。
「我覺得這裡的創作題材豐富,和中國很不一樣,就像亞拉街和小印度,無論是街邊散發的味道或聲音,都能碰撞出藝術的火花,是我畫畫的靈感泉源。」[4]

▲《街邊小店》90x70cm,水彩 2011
他說:「居住在新加坡這麼多年,我很享受這裡的一切。無論是窗外的藍天或一草一木,都蘊含生活之美,激發我進行創作。在中國,我根本沒想過要畫畫,是新加坡給了我寶貴的機會,我心存感激。」
注釋
[1]佚名《20世紀初,被視為「辣眼睛」的野獸派》「全球藝術匯」,2018年8月25日。
[2]佚名《野獸派的藝術原則》,「簡書」,2018年2月18日。
[3]黃向京《朱宏用色彩展現本地街景活力》,《聯合早報》,2019年10月24日。
[4]同注[3].
(作者為本地水墨畫家、獨立策展人兼國家美術館藝術論文翻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