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去過世界那麼多地方,竟然從來沒有去過我母親的家鄉——山東榮成。
那個年代中國的農村,人們家境貧寒、子女眾多,通常是長子如父、長女若母,更多是靠兄弟姐妹們相互拉扯著長大。母親那一代人兄妹五個她排行老四。我的姥姥姥爺走的早,母親的大哥一直是家裡只懂埋頭種地的農夫,境遇的稍稍改善是因為母親的二姐毅然決定嫁給了一個抗美援朝回來的戰鬥英雄——二等殘廢軍人,我後來的二姨夫。我經常在想像那時家裡一定開了很多次的家庭會議,二姨最後決定帶著聰慧的四妹一起搬到了瀋陽這座大城市,她為人妻,同時支持四妹到城裡讀書。
母親就讀的初中是瀋陽市第三十五中學,我從不認為母親漂亮或是多麼的聰明,但是山東女人骨子裡所特有的吃苦耐勞和賢惠善良肯定給很多奮發向上的同窗們留下了印象,這裡應該包括我爸——同樣那個時刻跟著我跑買賣的二爺離開營口老家來到瀋陽讀書的「老李」。我曾在一張發黃的老照片上,發現當年老李矯健的剪式跳高身影背後的觀眾群里,有個少女酷似母親。
母親初中畢業,沒有繼續和老李一起讀高中,而是直接讀了衛校,並且因為品學兼優竟然後來還破格留校——當時的瀋陽醫學院現在的中國醫科大學,當了一名老師。母親後來和我講,那時她二姐已經幫助她很多了,她得趕緊工作自立並且幫助她最小的妹妹——我小姨出來讀書。小姨後來醫學院本科畢業,退休前是當地婦幼保健院的院長。小姨是她們幾個姐妹中學歷最高的。
老李其實一直是我從小到大心目中男人的表率,外表英俊陽剛、性格樂觀爽直。老李後來被保送到中國最北邊當年最牛掰的哈軍工。因為軍校生涯,老李和他們的同齡人似乎並沒有更多的機會花前月下,最多就是和同學或是老鄉書信往來。所以,那個已經留校當老師的初中同窗肯定也是青春歲月里鴻書傳情的對象吧……反正我按時間推斷,老李大學畢業沒多久他們就結婚了。

02
那年初冬,我誕生在瀋陽。準確地說是生在了瀋陽醫學院現在的中國醫科大學——母親的母校以及後來的工作單位。起名曉波,一是拂曉時分生人,二是老李那時工作在碧波連天的海邊。
我打小對老李沒有很多印象,因為工作的原因他和母親長期分居兩地。父母這一代人是新中國成立後接受過完整高等教育絕頂優秀同時也是甘願為國家奉獻的一代,因為工作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裡甚至要隱名埋姓。幾個月前網絡上瘋傳的中國領導人接見全國勞模時給第一排的老科學家院士讓座的視頻讓人動容,我就更加唏噓感慨了:他是從小看著我長大的黃伯伯呀,老李的同事。
母親一個人帶著我在瀋陽工作,後來又有了我弟弟。可以想像,一個弱小女子在大都市獨自撫養著兩個孩子還要兼顧工作肯定相當不易!母親後來決定給我送到幼兒園——而且是全托,全托的意思是每周末才能接回家一次,那年我兩歲半。很多年後我太太和我聊天,提及我骨子裡其實挺「獨」的,往好的方面理解是照顧自己的能力超強,通常滿世界亂跑自己還挺滋潤並不覺得孤單。我說是兩歲半我媽就培養我了,而且她省吃儉用送我去的是那個年代瀋陽最好的機關幼兒園——南湖幼兒園。
其實那年代是文革「哄哄」烈烈進行的時候,母親也不知為何就屬於學校里的「保皇派」。腥風血雨的政治鬥爭我倒是一點印象沒有了,但是母親為人厚道心地善良,又是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周邊同事以及她的學生們對她十分照顧倒是真的。像我印象中的宋姨、小馬姨和後來有救命之恩的小王姨,都是她生命中的閨蜜。
03
為了支持老李的工作,母親後來一個人竟然做出了她生命中重要的決定——放棄醫學院老師的工作和瀋陽戶口,帶著我們兄弟倆投奔老李,準確地說是下放到「老李們」埋頭科研的窮山僻壤的基地。
我們輾轉剛到的時候,家屬樓還沒有建好。在招待所食堂的一角拉上幾塊大布簾,晚上就算是我們家了。招待所建在靠海的山坡上,晚上黑漆漆一片聽著洶湧的海浪聲和偶爾的狼嚎頗為恐怖。我倒真是無憂無慮,印象中每天漫山遍野地瘋玩開心死啦。後來母親告訴我,上學需要去縣城,我們那撥學前適齡孩子們那年基本上是在基地附近「放羊」了。
我正式開始我的小學教育是在縣城。學校名字多年不忘:
遼寧省錦州市錦西縣望海寺小學。
我的班主任叫冮榮清。
04
多少年之後,我和母親開玩笑,你個農村丫頭十幾歲來瀋陽讀書,好不容易最後還能留在醫學院當老師,有住房、有專業——關鍵還是大城市戶口,後來為老公犧牲也太大了吧!母親靦腆一笑,輕描談寫地說那一代人可能想的都比較簡單。我後來還細思極恐地說,那你們就沒想到過我和我弟犧牲多大呀!我們哥倆少不更事活生生地跟著你從城裡人變成了鄉下孩子。
母親其實運氣不錯!嗯,準確地說是我們家運氣不錯。我剛在縣城裡的小學讀了半年,根據國家統一部署科研團隊要整體搬遷到內地組建新的研究所,而且是在長江邊上。搬家前的幾個月我幾乎天天翻看家裡的中國地圖冊,那個城市被我圈圈點點一個夠——它寄予了我無限的遐想和期待!
小學一年級下學期,我就讀的學校名字相當提氣:
武漢市延安小學,後來改名為中山路小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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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大了,我才慢慢讀懂母親生命中的一些無奈和苦楚。
我成長的研究所是個高級知識分子集中的地方,為了「趕英超美」恨不得全中國天南海北最優秀的頭腦都集中在這個大院裡。老李又是年富力強的業務骨幹,整天忙得不可開交。我的印象里,從小到大老李竟然從來沒有花時間給我輔導過功課。
母親外表柔弱,內心極其好強爭勝。現在想想,其實那一代知識分子的事業心和責任感都是超強的!很多時候母親的失落不是因為老李的忙碌,而是因為她一直找不到自己事業的定位。母親專業是醫學護理,根本和科研院所搭不上關係,我印象中幾十年時間裡她在研究所待過的部門包括保衛科、宣傳科、教育科、幹部科,還管理過電大,全是「非主流業務」。母親後來是在研究所成立的衛生科工作,在科長的位置上退休,這才終於算是專業對口了。
母親絕對是一個識大局的女人。專業上的施展空間有限,後來她也就索性踏踏實實把心思放在照顧老李和我們哥倆的身上。七、八十年代總體的社會生活都不夠寬裕,但是在母親精細的生活管理和照料下,我們的小日子過得相當滋潤。母親手巧,年輕時剪裁和縫紉全是自己學的,各種作品一出品通常就是三件:老李、我、我弟每人一件。我中學時常愛穿的燈芯絨夾克時尚而帥氣,多是老媽作品。九十年代末我步入投資界,有段時間活動開會穿西服刻意要配上鮮艷的胸襟手帕提氣,母親有心竟然自己收集了五顏六色的布頭給做了恨不得一抽屜的手帕放在北京家裡。母親包的餃子是我們家的經典名菜,幾十年里南來北往的親戚、朋友、同學、事業合作夥伴……但凡路過家裡都品嘗過她的手藝,驚呼好吃的那一刻母親真的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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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家裡,母親後來一直是絕對權威。一方面她為這個家在自己事業上的犧牲太大,老李頗感愧疚就從不爭上下;一方面她多病體弱,我們都會謙讓她。
隨著老李工作上越來越位高權重,我們哥倆也漸漸長大。也可能是下意識地要體現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和威嚴吧,我們發現母親對我們的管理越來越嚴格、越來越細緻,理論也一套一套地。後來她在家裡就有了個外號:「馬列主義老太婆」。
母親平時喜愛乾淨、頗注重細節,家中陳設恨不得永遠一塵不染。家裡人出門服裝一定要清爽整潔,而且非常注重我們的舉止禮貌。我多少年來陪她在研究所院子裡散步,通常遠遠她就能認出對面過來的人,不動聲色地悄悄地在我耳邊嘀咕:「你薛大大……」,我得像多年她教導我的那樣畢恭畢敬主動地說「薛大大好!」老同志們隨後再寒暄幾句儀式才算結束,方可繼續往前散步。
八十年代後期,研究所里春節期間還會組織舞會,大院裡的大人和讀大學放假回來的孩子們都會參加。母親會精心準備我們的服裝全家體面地出席。我特地注意到她年輕的時候和老李的那張合影,樸素的外套下頑強地露出精緻的綢緞立領,而且會把紅底白字的老師的校徽自豪地別在胸前,這簡直是母親精緻生活態度的最真實的寫照。母親的交誼舞是老派的「蘇式」舞步,特別講究平穩地貼地「滑行」。我經常和母親開玩笑,和你跳舞怎麼也不會覺得是個十幾歲自己跑到瀋陽讀書的鄉下妞,倒像是十里洋場一個沒落的資產階級大家庭里的二小姐……好奇怪,這樣的玩笑我說過好多遍,母親從來不置可否。我其實一直是母親心目理想的舞伴,只不過你和她跳舞時一定要聽清楚她的娟娟細語並準確而優雅地有所反應……「左後方你小王姨」 「小王姨好!」 「右手你宋伯伯」 「宋伯伯好!」 「腰挺直了,眼睛不要四處亂看!」……當所有這一切都做到位了,你能想像一個瘦小的身體筆直而堅定地帶著她的兒子伴隨著《藍色多瑙河》的旋律在芸芸祖國的棟樑們中間優雅奪目地滑行、旋轉……相信那才是母親生命中最得意和自豪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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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母親開心,潛移默化地成了我成長的動力。
整個八十年代應該是我最讓她自豪和驕傲的年代。我從小學習就不用她操心,小學畢業進了湖北省最好的華師大一附中。初中的時候,竟然還被評上過全國的三好學生標兵(好像歷史上共青團中央就評過那麼一次)。那時當地的報紙有新聞、電台有報道,還有記者跑到家裡來採訪過她的教育理念。高中畢業那年,我被保送到北京就讀中國人民大學,這幾乎是我一生在母親心目中成功的最高峰!要知道我們家所在的大院可是知識份子扎堆的地兒,所謂成功的標準除了比大人的科研成果就是攀比子女們的學習呀!那個暑假母親幾乎一刻也不願意待在家裡,特別享受走在大院裡左鄰右舍的驚嘆和稱讚……
總想討母親開心也會成為我成長的壓力,慢慢地就習慣了報喜不報憂,有些事情講的粗略省著她擔心。我大學畢業分配到水利部的部屬公司,報到晚了集體宿舍都被幾個研究生們占了。後來公司就安排我每晚借宿在處長辦公室一隅那張處座每天午休的床上。一次母親來北京出差,辦完事情回武漢前拿著大包小包的好吃的一定要來我住的宿舍看看。我估麼著時間在部委門口迎候她,接著就帶她去天安們和前門一帶晃悠,東扯西拉一直磨蹭到上車時間快到了送她進了火車站。敏感的母親似乎猜到些許,紅著眼圈提醒我自己珍重。火車尚未離站,我早已淚流滿面……那時暗下決心,將來一定在北京奮鬥出個大房子給老媽住簡直成了最勵志的信念!後來總公司要在海南開公司,我堅決要求下基層去海口,藉此永遠離開了那間部委「宿舍」。
九十年代社會變遷風雲變幻,我青春不息折騰不止的狀態確實讓母親擔心許多。那時通信也不方便,我的策略就是拖延瞞報打哈哈,包括離開部委徹底下海都是事隔兩年後她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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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終於為她事無巨細的勞心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2002年冬天她得了嚴重的心梗,在ICU病房與死神鏖戰了五十六天,保住了性命卻從此虛弱無比。就像是老天爺的刻意安排,老李那時剛剛從領導崗位退下來,沒等歇息一下就再次跑步上崗開始照顧母親,這一照顧就是十五年。
我後來也算小有成就,想著當年的承諾就在陶然亭公園旁邊買了新房讓父母搬到北京和我同住。那個年代所謂資本精英的日子過的風風火火,整天插科打諢的應酬和風花雪月的花絮充斥著我的生活,一晃三十好幾還是單身,自己還頗為享受的樣子。
終於一個晚上,夜裡摸回家母親房間還亮著燈,我習慣地道個晚安卻被母親留下陪她聊聊天。母親看著我說,知道你整天天南地北地折騰是為了事業,也是為了父母親能有更的好生活,但她內心其實並不幸福——她說有時她甚至都不願意回到研究所大院裡散步了,因為阿姨叔叔們一碰到她就會聊起她那個當年如此優秀的兒子及其婚姻大事。仿佛我不成家讓她感覺到臉上無光甚至是她人生的敗筆……她告訴我一個秘密:一年前她心梗急救時能挺過來,那時腦海里很重要的一個信念就是我兒子還沒有找到一個好姑娘和他相依為命,我可不能走!
母親的話語讓我動容甚至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私。母親那一代人的特點就是對家庭的無私付出和對親人的牽掛,家人安好他們自己才會覺得人生圓滿。我接過話茬開始擅長的巧舌如簧,告訴母親我不是不想結婚其實生活里也有N多女友考察在列,這不是社會越來越複雜我得謹慎從事嘛。令我詫異的是母親聽到我提及N多女友竟然眼睛放光,「你倒是往家裡帶呀!你看不准老媽來幫你選!」
後來我合作的台灣老闆帶他一幫老友來北京旅行,借著我喬遷新居的由頭來我家做台灣料理,並且舉辦了個暖房Party。想到和老太太的承諾我就邀請了一個姑娘來家陪同。推杯換盞之際,我悄悄問台灣老林:「丫頭行嗎?」老林沒言語朝屋裡一努嘴,我抬眼看見母親正帶著人家姑娘參觀新家的陳設,絮叨著哪些裝修她滿意哪些裝修她不滿意,母親的雙手緊緊拉著人家小姑娘的手仿佛生怕她跑了似的,滿臉洋溢著幸福甚至還有些嬌嗔。
那天是個洋節,2月14日。
兩周後我和那個姑娘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
母親替我的那次牽手已然十五年過去,母親多了十三歲和十一歲大的兩個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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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生命最後的十幾年其實蠻幸福,老李把她的起居照顧的無微不至,子女孝順、兒孫滿堂。她親自牽手進家門的北京兒媳婦更是聰慧能幹頗討她喜歡,十幾年和她沒有紅過一次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