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年前,中國還是一個貧困國家,鄧小平先生出訪美國時,時任美國總統吉米·卡特就問他,是否會放寬移民政策,讓更多中國人移民。鄧小平先生的回覆是:「總統先生,您願意接收多少中國人呢?一千萬、兩千萬、還是三千萬名中國人?」
所幸,中國的成功讓世界避開了這個災難性的結果。中國的增長改變了戰略平衡,也轉移了世界的經濟重心,而這種改變還會持續下去。
中國和其他國家都必須做出調整,適應新局勢。中國必須意識到它的成功開創了全新的世界格局,不能期望其他國家繼續以扶助弱小國家的方式相待。儘管中國可能還需要幾十年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發達先進國家,卻不能到了幾十年後才肩負起更大的國際責任。
中國從國際體系獲益良多,因此,維護現有體系,使其順利運作,造福國際社會,在相當的程度上也符合它自身的利益。
中國領導人已站出來強烈表達了對全球化和以規則為基礎的國際秩序的支持。現在,它必須通過行動來說服國際社會,在處理雙邊關係時,中國不會採取重商主義的做法,只把合作看成交易,而是以開明和包容的態度看待其長遠利益。
例如,18年前,中國剛加入世貿組織時,其商品貿易還不到全球貿易的4%。時移世易,中國如今的商品貿易已經提升兩倍,占全球11.8%。因此,從政治角度來說,其他國家已無法接受中國繼續享有在加入世貿組織時所獲得的貿易安排和優惠措施。
維護國際貿易架構,並對現有的安排作出及時調整,以增進中國和貿易夥伴之間的互惠與平等關係,避免國際貿易體系崩潰瓦解,這些都符合中國的利益,也與它今時今日較為發達的狀態相稱。
同樣的,在國際安全方面,中國既已躋身強國之列,國防預算位列世界第二,其言行就會受到國際社會的關注。為了捍衛領土和貿易路線,中國自然會尋求發展先進和強大的軍事實力,不僅要成為陸地強國,也有意建設海洋強國,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與此同時,中國仍須以克制的方式展現實力,並按照國際規範行事,以符合自身的利益。
中國與其他國家之間不時會發生糾紛和摩擦。南中國海主權聲索相互重疊就是一例。中國應該按照國際法,包括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和平解決這些爭端,並通過外交途徑達成妥協,而不是訴諸武力或武力威脅,同時正視其它國家的核心利益和權利。
久而久之,中國將被視為負責任的仁慈大國,其他國家不但無需感到畏懼,也會因為仰賴它維護本區域穩定與和平而更尊重中國。長遠來看,這將讓中國在有利和友善的國際環境中持續發展,並提高中國在世界的影響力和地位。
另一方面,各國也必須適應一個更具影響力的中國。大家必須接受中國會繼續壯大的事實,並且了解阻止中國不斷強大是不可能的事,更非明智之舉。
和其他國家一樣,中國也擁有合理的利益和期望,包括開發本土的高端科技,如資訊通信和人工智慧。作為國際體系的主要利益相關者,中國必須能在國際機構,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世界銀行和世界貿易組織等,扮演恰如其分和具建設性的角色,否則它會另起爐灶。
作為世界頭號強國,美國所必須做的調整最為艱難。無論這項工作有多艱難,如果美國能取得新共識,讓中國的期望融入現有的規則和規範體制,這將為兩國帶來好處。
我們必須為多個領域擬定新規則,包括貿易、智慧財產權、網絡安全和社交媒體。中國會希望對這些改變擁有話語權,因為現有的規則是以前擬定的,中國當時沒有參與。這是個合理的要求。
最重要的是,美國和中國必須和其他國家合作,共同提升而不是顛覆國際體系。要實現這點,中美兩國都必須從對方的角度看待問題,才能更清楚了解彼此應如何協調各自的利益。
可是現在的情況是,中美關係因為各種音素而變得更緊張,包括網上間諜活動、第五代網絡(5G)科技、自由航行權、人權和已經導致兩國陷入僵局的課題。
如果雙方把爭端純粹視為貿易問題來處理,我相信他們的貿易談判代表們將能夠解決問題。但是,如果某方想利用貿易規則來打壓對方,或認為對方正試圖這麼做,那麼這場糾紛將無法化解,而其後果將遠比國內生產總值的損失來得慘重。
中美兩國的廣泛關係將受到嚴重的打擊,其他方面如投資、科技,以及兩國人民之間的關係也會受到影響。中美兩國的一舉一動都可能被對方視為挑釁,並促使對方做出反擊。如此一來,世界將陷入一個更為分化和不安的局面。
03
美國和中國態度更為強硬
令人擔憂的是,雙方的態度確實變得更加強硬。美國近期發布的《戰略安全報告》和《國防戰略摘要》兩份報告形容中國為「戰略競爭對手」與 「修正主義大國」。
美國總統特朗普近日簽署的《確保信息通信技術與服務供應鏈安全》行政命令更表明這一舉措是針對「外國對手」。這項行政命令雖然沒有具體點出任何國家,但已清楚顯示美國要採取什麼行動。
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正逐漸達成共識,認為美國長久以來被中國利用,並指責中國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在某些先進科技領域如人工智慧和部分國防科技方面迎頭趕上,甚至超越美國;以及中國不但沒有效仿美國,轉向政治開放,反而背道而馳,因此對美國所主導的價值觀和其領導地位造成威脅。
美國人如今公開談論如何遏制中國崛起,和他們當年對蘇聯的全方位遏制措施如出一轍,並希望儘早行動以免為時太晚。
這種對中國的負面看法已經滲透美國的體制。除了特朗普政府,還包括美國國會、軍事、媒體、學者、非政府機構等。較折中的觀點已被邊緣化了。
就連美國企業對中國的看法也惡化了。以往,美國企業是中國最堅定的支持者,因為中國的經濟增長所帶來的經濟機遇讓它們直接受益。它們大力支持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當保護主義或本土意識在美國抬頭時,它們願意為中國說公道話,在提倡中美保持良好關係方面起到正面作用。
但如今,美國企業對中國持有的善意都幾乎不復存在。美國企業覺得中國辜負了它們的期望,不但沒有調整其經濟和投資政策,甚至還系統性地實施對在華營業的美國和外國企業不利的措施,但中國企業卻能在美國自由運作。
美國企業要求中方給予它們更大的市場准入權,而不僅是將中國當作全球供應鏈的一部分。外企作為重要的支持者,對中國已不存善意,這對中國而言是個嚴重的問題,中方還未真正意識到這點,或加以應對。
另外,中國人對美方的態度也變得更強硬。有些人認為美國正試圖阻撓中國成為世界強國的雄心抱負。他們相信,無論中國做什麼,或是在個別問題上做出讓步,美國永遠都不會滿意。他們對中美 「文明衝突」的論述感到擔憂,也不接受任何他們視為是美國試圖將其政治體制和價值觀強加於中國的做法。
與此同時,中國國內也掀起了一股激烈的民族主義思潮。中國電視台正重播抗美援朝戰爭的舊片。最近網絡上也流傳一首名為「貿易戰」的歌曲,其音樂取自上世紀60年代抗日戰爭影片的主題曲。
中國方面,無論是政府官員、智囊團或媒體,幾乎沒有人願意站出來以一種更正面、更溫和的方式來解讀美國的意圖。
中美之間基本的問題是雙方缺乏戰略互信,而這不利於雙方作出任何讓步或和解。如果讓這種情形持續下去,對中美雙方來說都是嚴重的錯誤。中美對峙未必一定發生。不過萬一真的發生,後果將和冷戰完全不同。
首先,中美之間不存在無法化解的根本意識形態分歧。雖然中國就政治體制而言是個共產主義國家,但它在很多方面卻是採納資本市場原則。
冷戰時期,蘇聯企圖顛覆世界秩序。但中國大致上遵循由美國主導、以現有多邊機構組成的規則框架,並從中受惠。冷戰時期,共產集團試圖將共產主義輸出到世界各地。但今天的中國並沒有試圖把其他國家變成共產國家,事實上,中國經常被指過於樂意和一些國家和領袖進行貿易往來,不論他們的名聲和地位如何。中國所給予的理由是它不干涉其他國家的內政。
第二,中國與世界各國的經貿聯繫緊密,是世界經濟一大樞紐。蘇聯對外則採取封閉政策,與蘇聯集團以外的經濟聯繫微乎其微。事實上,美國在亞洲的盟友,包括日本、韓國、菲律賓、泰國和澳大利亞,以及包括新加坡在內的許多區域夥伴國,它們的最大貿易夥伴國都是中國。
這些國家都希望美國和中國能夠化解彼此之間的分歧,同時也希望能繼續和兩國維持友好關係。這些國家在擴大它們和中國的貿易往來時,也努力加強與美國的安全與經貿關係。如果爆發「新冷戰」,朋友與敵人之間的界限將非常模糊。要在亞洲成立相等於北約還是華沙條約組織的軍事同盟,把亞洲或是太平洋硬生生分成兩半,那是不可能的事。
如果中美兩國真的發生衝突,後果會是如何呢?
冷戰結束時,蘇聯以及華沙條約組織成員國僵化的計劃經濟,不堪龐大的國防開銷所帶來的壓力,而徹底崩潰。即便如此,整個過程也歷時40年。我們很難想像蓬勃的中國經濟會同樣崩潰。
另一方面,中國也無法輕易扳倒美國。到目前為止,美國仍然是世界第一強國,它的經濟是世界上最具創新力和最強大的,其軍事力量也遠遠超過中國。美國人擔心中國會趕上美國,但儘管中國在一些領域可能領先美國,中國仍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和美國分庭抗禮。美國也絕非如一些中國人所說的正走向沒落,也沒有自我封閉。相反,美國很清楚地表明,會以不同的方式,全力以赴與其他國家競爭。
中美關係若持續緊張和不明朗,即便最後沒有發生嚴重衝突,也將對全球帶來巨大破壞。很多重要的課題如朝鮮半島局勢、核擴散和氣候變化等問題,若沒有中美兩國和其他國家的全面參與,將難以解決。
經濟上的損失不只是世界生產總值的一到兩個百分點,而是失去全球一體化市場和生產鏈,以及分享知識和各方面所取得的利益。
因此,我們必須盡最大的能力避免衝突的發生,以免雙方產生長久難以根除的敵意。當然,雙方的安全機構和國防部門的職責是考慮所有不可想像的情況,包括最壞的情況,做好準備。不過,政治領袖有責任找出解決方案,避免衝突惡化而導致災難性的後果。
這相當不容易,因為雙方領導都面對不少國內壓力。美國方面,政治氛圍嚴重分歧,不滿情緒持續上升,美國社會大部分已對全球化和多邊主義失去信心。
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去年的調查發現,將近一半的美國人對中國的印象並不好。隨著美國大選的腳步逼近,美國民眾看待中國的態度肯定會更強烈,因為無論是共和黨或是民主黨候選人,都不願意被指對中國的態度有所軟化。不論特朗普總統能否連任、共和黨和民主黨兩黨之間鹿死誰手,美國民眾這樣的情緒都難以改變。
中國雖然沒有美國式的總統選舉,不過中國領導所面對的內部壓力也不少。中方領導注重國情,深刻了解需要著手解決重大國內課題,包括經濟增長分配不均、農村貧困問題、人口老化以及民眾對於生活品質的要求不斷提升。
中美雙方領導對於被視為「軟弱」都非常敏感。美國出於政治需求必須讓自己在任何談判中都顯得略勝一籌。另一方面,中國由於和西方國家有著相關的歷史包袱,其領導人不能被視為向西方屈服,被迫接受新的不平等條約。
就在幾周前,中國舉辦了五四運動的百年紀念活動。1919年,當時羸弱的中國被迫接受其他大國在凡爾賽和平會議提出的條件,這促使北京大學學生髮起街頭示威和抗議,連帶發起了民族主義運動,以實現國家的現代化,從而復興中國。這是中國現代歷史上開創性的時刻。
這樣的零和思維導致中美雙方難以達成政治協議。然而,歸根究底,中國和美國達成某種協議是符合雙方利益的做法,因此兩國都必須說服自己的人民接受所達成的協議。中美也必須保持雙邊關係的穩定,以便專注於國內事務,無需為處理雙邊關係而分心。
04
多邊主義
其他國家要如何共同遏制愈加強烈的敵意,以及愈漸不穩定的局勢?諸如新加坡這般的小國能力有限,無法影響大國的決策,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完全任人支配。
中小型國家有許多機會合作,深化經濟合作關係、推進區域一體化,並建立多邊機構。這樣一來,小國就可以聯合起來,擴大其影響力,在關乎自身的課題上採取共同的立場,包括貿易、安全或科技等方面。
誠然,現今的多邊機構仍有許多有待改進的空間。世貿組織雖然是國際系統二戰後創建的重要國際機構之一,現在卻近乎癱瘓,急需改革。世貿組織成員國之間的利益和理念天差地別,但任何協議卻需要所有164個成員國完全達成共識,這使得像烏拉圭回合談判這等全球多邊貿易協定變得不切實際。
更何況,世貿組織是為以農業和製造業為基礎的全球經濟而設計的,但現在的全球局勢卻已不同,主要以服務業為主,數碼科技和智慧財產權也逐漸變得更重要。這意味著我們需要為這些產業制定更複雜的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