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在本地英文電台聽到主持人談起Amoy Street(廈門街),稱Amoy是中國的一個省,聽了哭笑不得。不久前在臉書看到關於武吉布朗墓碑上「思明」二字的討論,有人問「思明」既然是思念明朝,為何墓碑是民國年間的?思明、銀城,都是福建省廈門市的舊稱,除了明朝遺臣鄭成功的思明,民國時期的廈門官稱思明縣。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爭以《南京條約》結束,廈門是中國最早開放的五口通商城市之一,成為閩南地區福建人進出南洋的重要口岸,也是僑匯物資進入閩南的樞紐。新加坡華人中40%是福建人,祖輩不乏從廈門而來的,研究本地華族歷史繞不開廈門這座城市,然而,本地還有多少關於廈門的記憶?
雖然不少人自稱是廈門人,廈門卻是座不折不扣的移民城市。因為母親是廈門人,我雖然是福州人,卻是出生在廈門,默認是半個廈門人。小時候沒有什麼機會旅行,暑假若是出遠門,那一定是去廈門,因為那裡有阿嫲阿姨。在廈門的時候住在大字酒巷儀姨家,有時會去下井巷陪陪阿嫲,那時廈門很小,逛來逛去就在中山路一帶,若是要去杏林的舅舅家,那絕對是興師動眾的郊遊。母親舅舅阿姨自認是廈門人,後來才知道他們是幼年隨父母到廈門定居,外公是海澄浮宮人,農家的孩子讀書入仕進城,兒女便成了廈門人。幾年前開始研究安溪,母親隨口說道:「阿嫲是安溪人!」讓我大吃一驚!阿嫲這麼老的廈門人竟然也不是土生土長的。

趙芳路19號廈門公會。圖片來源:陳煜。
來到獅城攻讀博士學位,寫下的長篇論文是關於半殖民時代鼓浪嶼公共租界的演變。選題時除了對鼓浪嶼歷史充滿好奇,另一個考量是去廈門調研有地利人和之便。讀博的四年在廈門做了大量田野調查訪談,在鼓浪嶼轉了一圈又一圈,在廈門檔案館、圖書館、海關資料室坐了一天又一天,第一篇獲得國際認可的優秀論文是關於廈門英國租界。雖然我是建築學背景,博士研究的核心卻是外國人在華的土地權益,關注的是產業權利。廈門有很多華僑建築,其產業權利因時代巨變而難以深入研究。
研究廈門多年,知道何葆仁博士是何厝的,曾江水先生是曾厝垵的,開設思明藥房的林萃龍醫生和林漢河爵士兩兄弟是前頭社的,卻不曾關注新加坡的廈門宗鄉機構。直到研究惠安公會趙芳路7號舊會所時,注意到這條街上有幾家宗鄉會館,其中趙芳路19號是廈門公會產業,心念一動,想要多了解下本地的廈門人。因緣際會到廈門公會拜訪,第一次見到笑眯眯的汪家裕會長,他說的福建話是我熟悉的廈門口音,倍感親切,獲贈兩本厚厚的公會紀念刊,回家後廢寢忘食地研讀,流水帳般的記錄里有著令我豁然開朗的線索。
廈門公會創辦於1938年,並不是本地唯一的廈門宗鄉機構,但較1926年成立的禾山公會接納廣泛意義上的廈門人。20世紀初閩僑紛紛在廈門投資置產,對於福建近代教育、醫療、實業發展貢獻巨大,廈門成為海外福建人另一種意義上的原鄉,是聯結閩南祖籍地的紐帶,廈門公會成為匯聚本地福建人的特殊地緣組織。紀念刊中提到,1980年代中國政府落實華僑私房政策,廈門公會做為新中雙方信任的機構,為本地廈門人出具原籍證明,協助追溯在廈門的產業權利。這正是我所關注的華僑產業問題,廈門公會的歷史研究找到切入點。帶著這些問題再度拜訪廈門公會,向幾位前輩請教,他們表示不了解這段歷史,但可以協助安排訪問相關人士。會務顧問曾士生先生讚許道:「幸好有你知道我們還有不知道的事!」這句繞口令般的話意味深長。
本地華族宗鄉機構的歷史看似明明白白地記錄在紀念刊中,若不細讀深思,還有多少「不知道的事」被遺忘在陳年故紙中?身在歷史中的人,大多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歷史角色,在似水流年的平淡記述中,隱藏著多少精彩往事與獨特文化,有待後人用心探究呈現。
原文題為
「廈門往事」
刊登於《聯合早報》
2022年12月23日「自在言」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