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The Little Singapore Book》这本书上第一次看见“Dhobi”这个词的。它和“Kooli”“Rickshaw Puller”一同出现,指的是英国殖民时期在新加坡最底层的劳工群体——洗衣工,搬运工,拉车工。

我突然想起来,在新加坡的地铁地图上,有个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站名:Dhoby Ghaut。难道这个地方,真的和洗衣工有关吗?

我于是去查了一下这个地名的由来,也查了一下“Dhobi”到底是谁。资料很快证实了我偶然的疑问:“Dhoby”是印地语里“洗衣工”的意思,“Ghaut”是河边的阶梯。
殖民时期,南印度泰米尔裔洗衣工被带到新加坡,在溪边为英国官员和富人洗衣服。他们住在河边,终日弯腰搓洗,把一桶桶肥皂泡与汗水倾进新加坡的干净制服里。
而“Dhobi”这个词的原意,其实是印度次大陆中真实存在的一个传统种姓群体。这是一个“服务种姓”,通常被归类为 Shudra(首陀罗)阶层。他们世代以洗衣为业,住在河边,以劳力换取微薄收入,难以跨越身份的阶梯。

在英国还是日不落帝国的年代,许多 Dhobi 被带到海外,包括马来亚、新加坡、斐济、南非。他们成了帝国机器里最不起眼但又必不可少的齿轮。他们的劳动没有历史书记录,却用一桶桶肥皂水维持着殖民世界的“干净面貌”。
而他们的后代,有些还在继续经营洗衣事业。在新加坡,仍能看到一些由印度家庭开设的大型洗衣工厂,为酒店、医院、航空公司处理大批量衣物。
洗衣,不再是种姓烙印,而成为了一种职业选择。
历史还挺有趣的,它不会消失,但是会换一种姿态,继续活在城市里。
在新加坡国家博物馆的展厅里,我又见到了他们的身影。两个洗衣工男人,他们的右上方站着还未剪辫子的清朝中国男人,画面里还能看到搬运工。他们都不说话,但你知道,他们的生活,是这座城市最早的“基础设施”。

于是,我决定花一个下午去多美歌走一趟。不是去换乘地铁,也不是去购物,而是想亲眼看看,那个地名里藏着的“Dhoby”,今天还剩下什么。
出了地铁站就到了Dhoby Green。这是个闹中取静的小公园,有秋千、有草坪,绿树成荫,却几乎没有人。秋千静静伫立在那,没有孩子,也没有风。我站在草地上,试图寻找那群洗衣工的痕迹,哪怕是一块纪念碑,或一块写着“dhoby”的地砖。

但什么也没有。只有树、草、和一小块略显冷清的广场。
历史早已被遮蔽了,只留下一个地名和一些字母。今天的人们只在这里等车、等红绿灯、遛狗、刷手机。
穿过这片草地,我来到了一道平行而对称的水池与园艺设计,那是Istana Park,总统府公园。一条笔直的道路指向远方,像是精心布置的仪式感。


正中有一个宏大的水池和喷泉,显得很气派。和刚才的小绿地相比,这里仿佛代表了“秩序”和“权力”的城市面貌。
洗衣的水声被换成了雕塑式的水柱,历史也从底层劳工的故事,跳转到了国家权力的展陈。


我抬头看向马路对面,那里就是新加坡总统府的正门——The Istana,围墙洁白,岗亭立人,树冠如伞。光线从枝叶缝隙洒下,光与影的层次美得像一幅画。

这个地方,在殖民时期是英国总督的官邸,如今是新加坡国家元首的住所。而就在这片绿地的另一边,不过几百米的距离,是洗衣工们曾经蹲着搓衣服的地方。
权力与劳动、秩序与汗水,在这一小片看似平静的区域里,曾经真实地并存过。
再往前几步,就是Plaza Singapura,这个商场我之前来过几次,给我的感觉就是又旧又新的。
顺手查了查这个商场的历史,原来建于1974年的Plaza Singapura,是新加坡最早的一批大型综合商场之一,也是乌节路沿线首个与地铁无缝连接的商场。

难怪之前听新加坡朋友说,在他们的记忆里,这里是小时候逛百货、看电影、吃快餐的地方。
商场门口的雕塑充满了七八十年代的设计风格,外立面保留了部分原始结构。我沿着入口走进去,像走进一座“仍在营业的城市记忆博物馆”。

我想起不久前就在这里,偶遇李宁的快闪活动。拍照发IG(instagram,海外社交媒体)艾特品牌方,就送一件白色运动T恤。我发了条:“中国企业请猛猛出海吧。”当时心里想的是,还是咱中国企业出手大方,本地的零售要送礼都扣扣搜搜的,要注册要预约,没货了是常态。那天我没买任何东西,却意外收了一件衣服。

而现在,当我再次站在商场门前,意识到这片地方原来是过去洗衣工清洗衣物的地点,不禁觉得有些微妙:
过去的人在这里洗衣服,今天的品牌在这里送衣服。
从劳动的“洗”到品牌的“送”,时间在空间中完成了一次安静的折叠。
我继续走到了MacDonald House。这栋红砖楼比四周的玻璃大厦都更有存在感。它曾是东南亚地区第一栋有空调的商业大楼,但是更让它出名的是这里也曾是1965年爆炸事件的现场,是印马对抗的转折点之一。

门口有一块奠基石,我驻足拍了一张照。

楼里还有麦肯广告公司(McCann),曾经也是在我刚找工作的时候疯狂想进的4A广告公司,不过他们只愿意给我500块一个月,在我犹豫了一天之后他们又把offer给了别人。

我想进去看看,可惜整栋楼正在装修,大门封闭。

一个老地名,一座老建筑,一份未能靠近的工作——它们在这一刻,静静组成了一种“个体与城市”的擦肩而过。
最后,我又回到了 Dhoby Ghaut 地铁站。
在地铁通道的墙上,我看见了一整面巨幅壁画,名字就叫“DHOBY GHAUT”。画面里有扛着布包的洗衣工人,也有新加坡广场、总统府、国家档案馆,还有那栋我没能进去的MacDonald House。

这一切像是城市专门给路人布置的纪念碑,藏在你下班回家、赶车出门的脚步之间。画面里那个背着一包衣服的 Dhobi,成为地铁站最静默却最有力量的形象。

但我也看到另一种画面。
就在不远的站厅里,一个全息投影的初音未来正在唱《残酷天使》。她的声音高亢清亮,身边围了一圈年轻人,举着手机拍她、为她欢呼。她是另一种城市居民——不存在的人,也从未劳动,但被喜爱、被传播、被围观。
坐扶梯去乘地铁,还有一位“虚拟的登山者”——他正沿着吊桥跨越头顶天花板,像随时要坠落一样。我听人说,很多人第一次来,坐电梯升上来的时候抬头看见他,会被吓一跳。

我站在这些虚拟影像和装置之间,突然觉得这个车站非常真实——它一边纪念着那些曾在河边搓洗布料的真实工人,一边制造出新的“观看者奇观”。
现实和虚拟、历史与快闪、劳动与演出,在同一个地铁站并存着。
我想到那件正在家里烘干机里转着的李宁 T 恤,也想到曾在小公园里荡不起来的秋千、围挡之内的麦肯广告公司,还有那个“dhoby”这个词,原本不过是我在绘本里不经意读到的一个名字。
城市不会告诉你太多历史,但它总会留下蛛丝马迹,留给愿意停下来看的人。
参考资料:
《印度文化之旅》
《The Little Singapore Book》
新加坡国家博物馆展陈资料
多美歌地铁站展陈资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