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们必须了解新加坡是一个小国,周围是比我们大的邻国,而且这种情况永远不会变。我们的地理面积小,我们的人口少——我们填海造地来增加一点面积,我们的人口每年增长一点,本国居民生的孩子不多,移民会贡献一部分人口增长。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是一个小国。
因此,如果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我们就必须弥补自己的劣势。通过同心协力、更有创造力、充分发挥人才优势、运行高效廉洁、值得信赖和尊重的治理体系,做出明智的选择,为自己创造价值、谋取生计,这样其他人也会说:“是的,新加坡有可取之处,让我们与新加坡合作,更好地利用这些优势。”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就对其他人产生了价值,所以我们才能在世界上生存下来。
当然,我们要和很多国家交朋友。因为如果能和友好国家在双方都关切的重要议题上达成一致,那不仅在经济上对我们有帮助,而且对我们建立关系网和提升世界地位也有帮助。在东盟内部,我们是一个小国,但我们为东盟的深思熟虑作出了贡献。在联合国,我们是最小的成员国之一,但我们组织了小国论坛,参与者都是联合国的小国。没有这样的论坛,他们的声音和关切不会得到太多关注,但当我们聚在一起共同发声的时候,人们会更多地关注小国的关切。
因为我们一直积极地促成彼此之间的联系,我认为这对他们有帮助,对我们也有帮助。因此,我们必须了解世界才能确保我们的地位。在国内,我们必须共同努力并互相关心,认识到我们都是新加坡人,所以无论我们有什么争论或分歧,要记住我们的共同身份更为重要。
您的意思就是要保持国家内部的团结,同时与世界其他地区建立紧密联系或良好关系。
是的,新加坡要与邻国和世界大国、甚至其他地区的小国建立良好关系。如果说到我们的主要市场在哪里,一般会提到中国、欧洲和美国;但是如果您问谁是我们的朋友,这些国家都是我们的朋友,但是很多小国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们为他们留出时间,也希望他们留出时间和我们交流。
谈到中新关系,我们肯定会提到李光耀先生,新加坡的建国总理,也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早在2005年接受中央电视台专访时,他就表示,中国的发展和崛起将为东南亚带来强劲动力。他还说,“新加坡将扮演了解东南亚之大本营的角色。”近20年后的今天,作为他的儿子,同时也是新加坡总理,您如何理解他的话?您对新加坡的未来有什么愿景?
毫无疑问,中国的发展给东南亚带来了巨大的好处。对几乎每个东南亚国家来说,中国都是最大的贸易伙伴。新加坡也是如此。这是一个巨大的经济机遇。新加坡非常重视与中国的贸易关系,早些年,我们在发展经贸关系方面可能比其他国家走得更快,但随着其他国家与中国建立联系,随着中国逐步扩大伙伴关系,现在中国已经与东南亚所有国家都建立了关系。中国直接与泰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家打交道。
那么新加坡能够扮演什么角色?我认为对于中国的公司来说,可以与新加坡合作并通过新加坡管理公司在东南亚的业务,就是我刚才提到的控制塔和总部功能。还有新加坡很多的金融活动。此外,我认为新加坡更明确地阐明了建立与中国的关系对于维护世界以及地区的和平、稳定与繁荣的重要作用。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表态,能够发挥一些影响力,促使各国思考国际舞台上的机遇和风险,共同努力,抓住机遇,规避风险。
作为李光耀先生的儿子和新加坡总理,您对国家的未来有什么愿景?
我们建立了一个越来越具有国家意识和认同感的国家。国家的繁荣已超过一代人,我们希望看到,新加坡能够在未来继续进步和发展,与时俱进,同时保持我们的价值观、本能和文化,这些形成了我们的特质,并帮助我们取得了成功。所以这很难,你必须与时俱进,但与此同时,必须不忘本源。
有时世界上发生了一些新的事情,你会想,“哇,世界已经完全改变了”。然后你想也许我们可以忘掉曾经的问题和关切,我们一路走来考虑的这些问题不管是否是真的。所以怎么样记住那些不变的事实——我们仍然是一个小国,我们仍然脆弱,我们仍然需要努力奋斗,我们仍然需要交朋友,我们仍然需要团结一心。这就是我们专注的方面,我们在学校、国民服役人员,不管是军队、安全部队或民防部队服役的士兵,这些都需要代代相传。如果我们能做到这种传承,新加坡就会成功。]
新加坡在地区和国际事务中也发挥了非常独特的作用。现在世界正面临许多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变局,您认为新加坡在当前的全球体系中可以扮演什么角色?新加坡也支持并参与了中国提出的全球发展倡议。您认为全球发展倡议(GDI)在应对当前的全球挑战方面可以发挥怎样的作用?
作为一个小国,我们无法决定国际形势。我们必须接受世界的现状,但我们会进行呼吁,与其他国家共同努力,希望世界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们支持基于规则的国际体系。我们捍卫《联合国宪章》的基本原则。当乌克兰被入侵时,我们必须明确地表示,这是违反《联合国宪章》的,这是对一个国家领土完整的侵犯,我们表示反对。事实上,我们有选择性地对俄罗斯实施了一些针对性制裁。
我们并非敌视俄罗斯,也不是俄罗斯的敌人,但是我们不能支持这种行为。这一直是我们的立场——当美国入侵格林纳达时,我们在联合国也是这样的立场,在其他场合,我们也一直这样做。
这些是我们必须坚持的根本原则,我们必须大声疾呼,呼吁建立使大小国家能够和平竞争并共存的国际秩序。我认为这非常重要。因为如果我们不发声,有一天我们出事了,谁来为我们发声?
所以我们必须为国际秩序发声,我们必须与其他国家合作。我们与大大小小的国家交朋友。我们坚持原则而不是选择某一方站队,所以我们必须遵循原则,始终如一,坚持原则。
我认为这对我们有利。我们是中国的朋友,我们也是欧洲的朋友,我们也是美国的朋友。无论世界形势如何,我们希望保持这种状态。
您如何看待全球发展倡议(GDI)呢?这个倡议起到什么作用?
我们是“全球发展倡议(GDI)之友小组”的成员。我们认为全球发展倡议的目标是好的,与联合国可持续发展目标是一致的。我们认为可以用务实、包容、开放的方式实施全球发展倡议,因此我们支持这一倡议,就像我们支持其他倡议和其他小组一样。这些倡议和小组不一定都会包括所有国家,但如果它们有助于促进发展与合作,那就值得追求。]
总理先生,我们谈谈您个人。我听说您对数学很有热情。像我这样的人去度假时,我们会放松玩。我们听说您休假的时候,会专门拿出时间去研究未解决的数学问题。当地媒体描述说这“时不时地暴露出您极客的一面。”您在剑桥读书的时候,一些教授认为您成为政治家而不是数学家很可惜,因为您当时是数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您有没有后悔过这个选择呢?您认为数学对您治国理政的方式有什么影响?
我不后悔。我不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我只是一个有前途的学生。
您谦虚了。
并没有,这是一个浩瀚的领域。我读了两年的数学本科课程,所以才刚刚起步。我很喜欢数学,我学得还不错,但世界上有很多比我有天赋、比我才华横溢的数学家。我觉得我有责任回到新加坡,成为新加坡的一分子,尽我所能帮助新加坡取得成功。新加坡是一个小国家,当时是一个非常新的国家——刚获得独立的头几年,每个能有所作为的人都应该发挥作用。我愿意这样做并尽力而为,我认为这是正确的选择。
我过着非常充实的生活。我先在部队服役,然后在政府工作,至今我已经在政府工作了将近 40 年。这对我的思维是个极大的训练,因为要处理的问题涵盖方方面面。其中一些要量化,比如要平衡预算。
这正好是您擅长的,和数字打交道,对吗?
其实不尽然,不仅仅是数字。这些数字必须行之有效,但同时必须以人们可以理解、接受和期望的方式让这些数字发挥作用。它对某人的生活有什么影响?为什么对他们很重要?为什么对我们有影响?哪项工作应该优先?多盖房子更重要,还是减少外来劳工对国家的影响更重要?是更快地增长更重要,还是应该更多地关注社会福利问题,接受较低的增长速度以减轻人们的压力?
这些往往是无形的、难以解决的问题,也很难永久解决。没有永久的解决方案。你不能说,“完成,证明了,证毕(QED),放到一边,下一个问题。”也不能说,“打钩,完成了。”有些问题将以不同的形式年复一年地反复出现。你解决了一个问题,其他问题又会出现,或者老问题会以另一种形式出现。中国也有同样的情况。
每个国家都有这种情况。
你解决了贫困问题,然后又需要解决贫富不均的问题。永远不可能说大功告成。而要解决问题,不仅仅需要运用智慧给出正确的解决方案,还要面对人——你必须说服民众,必须动员大家,必须获得人民的信任,必须让事情落实,让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他们可能以前并不相信自己能做到。
总理先生,您如何让人民信任您呢?这很难做到,是吧?
这是一项永无止境的工作。但是我在公众视野中多年,人们了解我,看到了我。他们看到了我的表现,他们听到了我所说的话。也就是听其言而观其行。
逐步建立口碑。
人们会观察。你在他们身边吗?你是不是能处惊不变?你有没有给他们传递信念和希望?慢慢地,建立起口碑。这需要时间。
所以您必须说到做到,言行一致?
任何领导人都需要这样。
是的,总理先生,正如您所说,您拥有非常独特和丰富的人生经历。您在 11 岁的时候就开始接触政治,当时您跟随父亲参加了许多政治活动,你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您在剑桥的教授说您在班里遥遥领先,您战胜过癌症两次,在生活中经历了无数的起起落落。我注意到您在社交媒体上写道,一些挑战可能会阻挡我们的步伐,但只要坚持不懈并保持开放的心态,我们就可能会朝解决问题迈进一两步。这是否就是时刻激励您前行的价值观?
这就是我能走到现在的原因,但也是经历了一个过程。我希望这种价值观能继续激励我努力解决必须解决的问题。]
您认为解决一些棘手的国际问题需要这种坚持不懈的精神和保持开放的心态吗?
是的,当然,但你需要的还远不止这些。需要全方位的努力。
去年是您开设社交媒体账号10周年。人们喜欢您的帖子,尤其是您拍摄的照片,甚至有人说您可以兼职当专业摄影师。
那我会吃不上饭的。
如果我们借此机会邀请您与我们的中国观众和网友来一次创新互动,您会怎么做?
我曾经在社交媒体上做过一次交互式在线采访,不是口头采访而是打字。我花了一个半小时,大家提问题,我选择想回答的问题来回答。大部分问题来自新加坡,也有一些来自海外。我想如果我在中国做这样的采访,我会应接不暇。但也许我可以抽取一部分问题,我认为这会比两会之后的新闻发布会更具挑战性。
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语言还是别的因素?
没有,因为是线上交流,人们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其中一些会天马行空引人思考。
您说在社交媒体上的体验很有趣、有惊喜、有启发,但有时也令人困惑。很复杂的感觉,是吧?
是的。我这样做是为了接触新一代的年轻人。通过一般的方式我们很难接触到这个群体。如果你发表演讲,他们不会在那里听你讲话。如果在电视上说,很多人会看到,但不是每个人都会看。如果你讲得很长或很复杂,别人就更难理解。
因此,借助社交媒体,我可以接触到不同的人群,并且要以不同的方式包装我想说的以触达这些人群。肯定不可能发表长篇大论,500 到 1000 字的那种,不能深入分析,这是不可能的。只能这里发个小片段,那里发点想法,来一张讲故事的图片,我希望把这些信息传达出去,让他们理解,希望获得他们的支持。有时可以做到,有时信息和社交平台不匹配,我们只能接受,但这仍然是一种有益的尝试。
您不仅对数学很有热情,而且相信坚韧的精神保持开放的心态。另外您在2021年的国庆群众大会上,你引用了一首歌《春天里》的歌词。
对的。
您还唱了几句。
没有,我不会唱歌。
我知道,但是您唱了一点“春天里的百花香,啷里格啷里格啷里格啷”。但您真正想表达的是歌词的末尾部分,对吧?“不用伤,前途自有风和浪。莫彷徨,黑暗尽处有曙光”。您为什么决定在那个非常特殊的场合引用这句歌词呢?
因为当时我们还在新冠疫情当中,刚开始走出疫情,还没有走出隧道,但隧道前方确有曙光。我认为我需要提醒新加坡民众,我们已经可以看到前方的曙光,但是政府仍然需要采取一些措施来控制疫情,我们还不能放松防控措施。我们需要鼓励人们坚持下去,黎明即将来临。
那现在呢?您认为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点我们迫切需要做什么?
您是说新冠疫情防控方面吗?
各个方面。
我们已经走出了新冠疫情。我的意思是,我们现在与病毒共存,它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活在继续。但是在后疫情时代,世界出现了新问题。疫情之后我们无法休假。必须回来,新学期开始了。我们又得解决新问题了。
所以您没有假期去研究和解决一些数学问题了?
我会时不时地休息一下,但没有办法完全把大脑放空。
总理先生,很荣幸能够采访您。我们非常感谢您与我们分享自身的经历、见解和故事。
谢谢。非常高兴接受采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