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校毕业,出国深造,却在新加坡的宜家餐厅里打工卖热狗

2018年05月13日   •   2万次阅读

面前坐着两个男人,一胖一瘦。胖的脸很圆,像笑佛。瘦的瓜子脸,挺秀气。两人凑在一起,像准备说相声。

“Ms. Tong, 你好” ,佛脸男人先开口,自我介绍叫Steven,餐饮部经理。

“我们看过你的简历,呃……”

他停下来,大圆脑袋偏过去想了一会,才笑盈盈继续:

“ 你是,你是来申请餐厅经理职位的?”

“ 哦, 不是。”我说,心底偷偷笑。

“兼职而已。”

听到这个答案, 两人对望了一眼, 很庆幸地舒了口气,仿佛喜欢的球队守门员,正好扑到球,解除了危机。

挪挪身子,喝口水,轮到瓜子脸发问。他的脖子伸得老长, 像一只好奇心重的鹅:

“为什么想来我们部门呢?你的简历可是over-qualified。”

我笑了笑,并没有马上作答。

并非不知道答案,而是我想给的答案, 他们不一定想听。

从飞机降落在樟宜机场那刻起,我就筹划重返职场。两娃相继上学,没有了后顾。 新加坡中英文通用,没有语言障碍。回顾自己的学历,经验,心想找到心仪工作,该比日本来得容易多?

错!

新加坡吸引移民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成为公民(或永久居民),实在有太多优惠。从小孩上学,到买房子,小国家照顾得无微不至。更不用说找工作,总以保障本地人权益优先。我拿的是家属居留证,挨在人力金字塔最低端。虽允许工作,但前提需要用人单位作担保,向人力资源部申请LOC (Letter of Consent,同意书)。小企业肯定不乐意自找这种麻烦,大企业愿意,却又懒得搭理。

整整四年的全职妈妈生涯,在家练就三头六臂。 什么time management, 什么multi-task, 条条对应job requirements。但HR 看到的,是绝对真空。手指头一点,直接送至回收站。

眼看寄望的最优选项,一个个化作夜里的梦。眼见为实的,还是宜家,不离不弃。那就心不甘情不愿地捡个“箩底橙”,好歹也是工作。第n次网上申请,第n+1次步入宜家面试。

“因为……因为我对IKEA Food有感情。”我说,添上伦敦宜家时的经历。

“不错。”两人点点头,大方亮出满意,进入下一环节。

“你想上早班还是晚班?”

“晚班几点下班?”

“十二点。 有员工班车,直接送到家。”

“太好啦! 那晚班!”

我爽快得像一口脆黄瓜,他们很是吃惊,对我更有点猜不透。但既然自愿送上门, 也就不去纠结了。

一个月后,我手捧新领制服,走进宜家办公室更衣室。

属于我的储物柜牌号是24,HR告诉我怎么设置密码后就走了。我拆开透明塑料袋,哗啦啦取出黄底黑色间条衬衫。这套新版制服发行时,我还在伦敦,大家笑说这看起来像大黄蜂。深蓝色裤子不大不小,很合身,摸上去用料结实。系上有IKEA标志的皮带,配了小腰包,里面装着文具刀。抽出来用的架势,和警察拔枪一样帅。

全身武装准备好, 我站到镜子前。一个又长又瘦的小黄人,插在胖胖的橡胶安全鞋上,像田边穿了衣服的稻草人,思考这一段新的宜家之旅。

我会遇到什么人, 什么故事呢?

“Dear customer,” 外面熟悉广播响起,“welcome to shop at IKEA。”

我刷了门禁,大步迈出去。

来吧!

我所在的部门叫IKEA Bistro。

俏皮的单词,原指法国小酒馆。但在瑞典起家的宜家,也引用这个概念。因为卖场大多建在城郊,路途遥远,天寒地冻,正需要来点小吃,暖暖胃,好继续上路。所以便提供热狗,咖啡,冰激凌,几个硬币的事儿,随意站着享用。耳边时而传来阵阵法语香颂,慢条斯理,勉强还能和法国情调沾上边。

但那是在北欧。

在新加坡,则另一番景象。

第一晚工作, 我被分配到卖热狗柜台,主要任务如下:

一, 给每片面包单独包装;

二,把热狗肠夹进包装好的面包;

三,客人点单, 送上热狗。

有啥难度?

在旁练习了几下,跃跃欲试登台。可刚一亮相,就被眼前景象,吓得手发慌! 只见玻璃对面,浓浓人潮,乌云般压过来。每一双眼睛,饥肠辘辘,流露出唯一一种欲望:

Makan!

多种族聚居的新加坡,既没有统一语言,也没有统一文字,却用马来语“吃”,团结了不同文化。就像我们的”你吃了没?”,一说“makan”,全岛通用。

新加坡人对吃着迷,天天满大街寻觅。对某些食物植入的忠诚,甚至高于爱国主义。而相比西餐餐厅,他们更偏爱熟食中心。除了可以人字拖随意穿行,那里总让人想起,已经消失的kampong (马来语,村落)时代。

那还是一穷二白的新加坡,归属于马来西亚。从各处飘来的移民,根据种族定居在划分村落。后来住着住着,人混了,食物也混了。为了谋生的小摊贩,烈日下担着扁担,成了凝结人情味的因子。大家不分你我,不分肤色,一起在路边坐板凳,吃华人的炒粿条,印度煎饼,和马来椰浆饭。

现在的小贩都被收管进熟食中心,没有空调,环境残次不齐。但越住越高的新加坡人,依然每天去报到。那里是根,也是集体回忆。

也许因为宜家Bistro的接地气,与本地气质相近,所以大家都爱穿拖鞋来这儿“聚脚”。几张桌子的大排档规模,硬是被鼓涨成聚会大厅。

整个晚上,双手根本停不下来,就像掉进小仓鼠的笼子,追逐一场饥饿游戏:一边是”供“,像动物要过冬,拚命储备纸片夹面包。最好建成金字塔形,越高越好。另一边是”求“,要跟得上客人点单速度,要多少,给多少。供大于求,还有时间转转胳膊;供不应求,队伍越排越长。还有最刺激的,连续几个顾客要10条以上热狗,桌子清盘,只能埋头苦干,重头再来。

腿也不能闲。除了准备热狗,还要频繁到身后取炸咖喱角。对,咖喱角! 金黄香脆酥皮,包上咖喱味鸡蛋土豆,新加坡人至爱!还有炸鸡翅,皮脆肉嫩(近日暂停出售,改卖炸鸡块) 。春卷,本地人口中的popiah。一样来一包,晚饭轻松解决。再买个巧克力甜甜圈,甜点也不用愁了。

到了11点打烊,还有小尾巴,馋嘴小孩一样等著买吃。终于把最后一位顾客送走,才有空打扫,补给。每天卖出去的上万条热狗,空缺下来的,都要给填满,好在第二天继续作战。

忘了怎么到家,只记得次日早上醒来,全身像钻进无数虫子,从肩膀一路酸至脚心。

“Tong Yan,你来啦!有没有累坏啊?”一看我又来上班, Desmond揶揄道。 他就是开幕的瓜子脸, Bistro掌舵人。

带领这个部门不容易。 宜家强度最大部门之一,起得最早,收得最晚,靠薄利多销。 周末人流堆得死死的, 三个柜台同时开足马力,经理也要亲自上阵。我在一边累得说不出话了,仍可以听到Desmond春风拂面的开场白:“Hello,how may I help you?”

回到后厨房,他最喜欢摘下帽子,给大家展示那亮亮的光头,浮起一层水汽。

刚来报到时,Desmond对我说:“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简陋的小窝了。”我环顾一圈,窝其实不小,却实在简陋。

办公室分三大块, 一片是仓库,所有食品呆在箱子里,方方正正, 一起倒数“最后限期”到来。 中间办公,和楼上又是咖啡机又是休息区的Service Office相比,这里只摆了两张桌子四台电脑,素描与油画的差别。剩下三分之一,长长不锈钢工作台,表面洁净如手术台。旁边三井油锅,整日油海翻腾,腻气逼人。

大家都热爱工作的,准点上下班。但卡打完,人一出门,心里想的便是别的事情,去哪儿吃饭,晚上约了谁。只有Desmond,除了坐一小时车回家睡觉,人和心都宅在这里。每天蚱蜢一样活力十足,从不显倦容。

“你怎么就这样吃东西呀?”

一进来,我就看到Desmond蹲在角落,手执鸡翅。

“呵,这样更香。”他说,没打算挪地。

“今晚又要几点下班?”

“10点半肯定走啦,要不没车回家了。 明天还要八点来上早班。”

“你这样还哪还有时间追女孩啊!父母也没催你结婚?”

“他们早都不在了。 没压力。 ”

他说得很轻易,比冬天吹出来的雾散得还快。此刻困扰他的,是犹豫该从翅中还是翅尖下口。

倒是我,觉得窘。信息来得太烫,措手不及。就像看到陌生人的脚趾,眼睛无处可放。

“你去makan吗?” Desmond问,直接跳过我的难堪。

“我…我这就上去。”

“一定要尝尝这楼上送来的鸡翅。 肉超嫩,超多汁。”他着重强调两个”超“字,一脸陶醉。把骨头都啃干净了,他起身去扔掉,回来多拿了两只,塞进我手中。

傍晚七点, 我的休息时间。

我拿出一早打好的饭菜,找了无人角落,与空气面对面。食物早已过了最佳口感65度,加上卖相不佳,我不甚有食欲。只有刚才那两只爪子,看起来不错,也伸出十个指头,准备享用。

“别忘了蘸酱!”

是Desmond,匆匆经过我身后远去,又匆匆回来,手里捧著一碟鲜红辣椒酱,和几片面包。

他坐在我对面。

我放下鸡翅:

“不好意思, 刚才提到你父母,希望不要介意。”

“嗨,没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说,翘舌音发得很正宗,仿佛舌头一卷,什么都无所谓了。

但我还很好奇,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在嚼著面包,腮帮子一摇一晃,像在组织语言。吞下去,清清嗓子,大门徐徐打开。

“父亲在我9岁那年就去世,母亲一人带大我们仨,所以我们和妈妈特别亲。我16岁出来打工,减轻家里负担。但她累坏身体了,后来因此得病,十年前走的。”

他把脸侧过去,不再对着我,仿佛和自己说话。

“那时我还在Burger King。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足足哭了一个星期。自杀的心都有!”他笑着摇了摇头,像在嘲笑当时的自己。

我坐在离他两盘菜的距离,感到无法度量的悲。

“她的房间就对着门口。”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开门就可以看见。现在回家,总还想起以前她在的画面。”

他把身体转回来,向着我,没有对焦。我这才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双眼皮,弧度温柔,勾勒出潮州人血统的美。

“现在想开了。要是一直拖着,大家都累。就是我那两个姐姐,一说起来,喏,就像你这样流眼泪。”

我赶紧把头转开,心想就一点泪花,也被他发现。待重新坐好时,故事早已悄然结束了。

他起身,风一样嗖嗖取回一盘炒饭,放在桌上。

“你待会下去把这个带给妹子,她还没吃饭。谢谢啦!”

然后摆摆手,走了。

我望着空下来的椅子,发了好一会呆,才想起没来得及吃的鸡翅。

要吃炒饭的妹子叫Doris。

看到我回来,她蹦蹦跳跳,拿着冰激凌勺子迎过来。不用凳子,上身凑近工作台,大口大口开始往嘴里倒。出来打工的小姑娘,能屈能伸,海绵一样,放到那儿都毫无抱怨。不像我,心里一直挑剔,那炒饭那么干,怎么下得了口?

新加坡有两家宜家,一间位于Alexandra。传说以前是医院,营业二十多年,存下许多故事,关于人的,关于鬼的,都和人潮一起流动。我所在的是另一间,Tempines。这里特点周末兴旺,工作日却要看运气。运气坏时,当班经理出来,摇摇头直说:真系拍乌蝇 (粤语,冷清的意思)

这倒便宜了我们,可以趁机在后厨房八卦聊天。倒日夜班的部门,很少有同事约一起吃饭的奢侈。

“不工作的时候,在家都干嘛?”我问。

“看剧啊!”Doris停下勺子,直起身来说。她喜欢笑,鼻翼两旁的小酒窝,点亮了稚气未消的脸。

“什么剧?”

“大陆剧,韩剧,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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