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名校毕业,出国深造,却在新加坡的宜家餐厅里打工卖热狗

2018年05月13日   •   2万次阅读

“哦,那你知道小鲜肉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立园拿着抹布凑过来,抢著回答。“爸爸去哪儿,奔跑吧兄弟,都看过。”

Doris和立园来自马来西亚,住同一条村,上同一间小学中学。12岁一起去超市打零工,后来一起辍学。立园三年前和姐姐来新加坡打工,Doris也跟着来了。房子租在宜家附近,两人好的如姐妹。

“你们有男朋友了吗?” 我问。

“我没有。”立园自告奋勇。“她有!” 手肘推了推旁边的Doris。

“哪有嘛!”

“哦,她只是暗恋。”

“谁呀谁呀?宜家的吗?”

Doris抿著嘴,努力把秘密留在心底。可不听话的甜蜜,还是撑开一道缝,像熟透了的石榴。

“全世界都知道啦,还故意藏什么嘛。”力园说,丹凤眼不停怂恿Doris。

“他嘛……”

“你们几个在里面干嘛?有Customer啦!还不出来!”

声音从外头冲进来,像上课铃,又重又响。

我们三个像被大人训斥的小孩,偷偷交换了眼神,灰溜溜地四处逃窜。

看我回到岗位,Aunty Angie尖辣的眼珠子瞪过来,再次强调:“别到处乱跑!”我一直怀疑她是狮子座,凡事要称王。说话又硬邦邦,像个椰子壳,不让人靠太近。

我埋头夹热狗,明知道自己错了也没搭理她。过了一会,她来下命令。

“哎,去拿锁匙,把冰激凌硬币收回来。”

“钥匙。”我纠正。

“什么?”

“标准普通话,钥匙,不是锁匙。”

我解释得很认真,她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咕咕笑起来:

“钥匙,钥匙,要死咩!哈哈!”

她笑起来真不好看,也不自然。脸颊两团很高的肉,因为整天凶著脸,缺乏运动,很僵硬。可是,看她帽子下的宝蓝色头箍,平时拿的粉绿手提包,少女心还鲜活如空气。这个整天爱叉腰的厉害角色,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

“Tong Yan, 你今天负责后勤清洁。”

一上班,就接到任务指示,来自值班经理,一位老uncle。

“……可是……”

“可是什么?”

“还没上手啊……”我显出很难为的样子。“要不推到下次?”

“没关系呀,不懂可以来问我。” 他慈眉善目,像极了“功夫熊猫”里那位师傅,让人不好意思拒绝。“今天人手不足,就拜托你啦。”

说罢,把手往背后一挂,仙人道长般驾着彩云飘走。

我叹了一口气。

后勤清洁,俗称打杂,功能强大,角色渺小,典型吃力不讨好。学经济的朋友评论,这叫Two-factor theory。大意实例为,热狗放在番茄酱桶前,压得出来,没人在乎里面装得满还是少。要是压不出来,顾客肯定开始呱呱叫:“哎,酱没有啦!找人出来满上!”

这个“人”,现在轮到我。

从台前转到幕后,有些失落。倒不是因为工作量比以前大多了,喝的咖啡、汽水,用的吸管、纸巾,到顾客拍拍屁股走人后的垃圾,全由我一人来负责。每周两次消耗卡路里,健身房都免了。

我只是心疼自己的学历,就像看着新皮鞋踩到泥巴里。名校毕业,出国深造,本该一路向北,却自由落体,最后怎么落到连自己都辨不清的路上?

不想被熟人认出,我把帽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巴呼吸。刻意带上橡胶手套,好与物体隔出点距离。我拿上抹布,穿梭在不同人群与桌子之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做清洁的女子,身上裹着厚厚的自尊心。我还把敌人都假想好了,要是谁过来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一定狠狠骂回去!

“谢谢!”

一把声音,很真诚。

眼光偷偷从帽檐下越出去,窥见中年女子,带眼镜。她好像很过意不去,连忙拿起冷饮与食物,往后退几步,好给我腾出工作的地儿。

我不太相信,假装没听见,继续用力擦。

“谢谢!”

是几个年轻小伙。

我把餐饮区和垃圾桶擦了一圈,耳边不绝相似的“谢谢”。都说这是一个带魔法的词,真的。我猛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像裹着好几层大衣,出现在大夏天。硕士打杂,那又咋啦?天跌下来当被盖!

“谢谢” 我说,顺手把帽子高高扬起。

渐渐发现,这份工作也有好玩的,例如倒腾冰激凌机。

别看这铁皮机器,饿起来也像婴儿一样呱呱大叫。只要听见外面传来“滴滴滴”声音,我就得把“食料”,水桶抹布,一样样搬上小车,轮子咕噜咕噜,缓缓上场。

冰激凌秀开幕啦!

观众每人手执雪糕筒,翘首看着我爬上凳子,准备开启机器嘴巴——一个类似高压锅的装置。我先开到一半,好让气体滋遛滋遛释放一会。全部掀开后,再倒入两包五升奶油混合液体。这时,人群总出现骚动,连走过的顾客也要驻足停留,发出感叹:

“啊,原来冰激凌是这么来的!”

合上嘴巴,机器像打了饱嗝,浑身颤一下,一切又恢复正常。投入硬币,放了雪糕筒的铁圈平稳升起。“噗”,一团雪白云雾喷出,铁圈平稳降落。

“啊, 哈哈!” 小孩子激动得又跳又拍手,像遇到会说话的小狗。

“谢谢你!冰激凌机器人!”

表演结束,走回后厨房路上,抬头看了看钟:九点半。前后不到岸的时刻,尤其觉得累。 就像马拉松过了大半,消耗值降至最低点。支撑下去,只剩下意志。

倒了些水,一饮而尽。刚想坐下歇歇,耳边响起按不下去的闹钟:

“Tong Yan,咖啡桶满了。”

“第一台冰激凌怎么坏了? 你刚才是不是胡乱操作啦?”

Aunty Angie比值班经理还操心,频繁从前台岗位退下来,唠叨我的不是。把咖啡渣倒掉,解释了机器本来已坏,她还不罢休:

“不是跟你说要一直站在外面,就不听!看!顾客都来我这里投诉!”

“投诉”是个很严重的词,她习惯这样来吓唬人。很多女孩也因此投降,做乖乖的绵羊。

但我怎么可能是绵羊?

箭步追上去,昔日叛逆少女现身:

“怎么做都有意见,你就是在针对我!”

她来不及有反应,我趁胜追击:

“我妈都管不了,你别想来管我!”

甩头回到后厨房,该干嘛干嘛!

我气呼呼地跑到餐饮区兜了一圈,抱回一桶快用完的芥末酱。把装置拆开,放在手龙头下。手使劲在搓,脑袋却不停回放刚才那一幕。

”最多一拍两散,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左脑袋愤愤想。可是右脑袋觉得下不了手,有点残酷。

她不是坏人。

最多就是一张刀子嘴,总惹人烦。可撬开椰子外壳,里面藏着的心,清甜如果汁。

我是在一次部门派对上发现的。

因为Steven升迁,餐饮部借题发挥,办了难得的榴梿派对。

那天是傍晚,不知哪儿借来了几张大圆桌,立在宜家停车场一角。塑料桌布,塑料餐具,大家并不介意。很多人早早来了,吃肉的吃肉,剥皮的剥皮,聊天的聊天,又浓又香的味道,温暖了鲜有人气的空间。

待吃空的榴梿壳散落一桌,Aunty Angie才出现。因为不能丢下顾客,聚会吃饭要轮著吃。楼下还有几个太忙,走不开。

她穿着工作服,刚好坐在我身旁。

“Aunty,你以前是不是黑社会大姐大啊?” 我仗着些酒精,单刀直入。

她一听,嘿嘿笑起来。“你是说我声音太大,整天骂人,对不?”

还有自知之明,那到底有没有?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纸巾,把别人留下的残羹冷炙,一块收拾干净。三下两下,面前豁然开朗。

“我呀”,她开始说话,“以前苦命。为了养大孩子,每天打三份工。早上给印度人的服装店擦窗子,中午饭到珍珠阁(唐人街里的熟食中心)做订餐,再到酒店做客房清洁。一天睡三小时。现在命好了,孩子拉扯大了。你知道我儿子现在做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

“银行经理!所以我现在出来做工,纯属消遣。要不在家吃着呆着,就真成痴呆啦,哈哈。”

她的笑还是不好看,我却觉得很可爱。

很快,Aunty要回去上班。临走时吩咐我帮忙打包些食物和榴梿,她拿下去给他们尝尝。

我看着她走上笔直黄线,到尽头,慢慢消失在电梯里。一回到厨房,她肯定会一边唠叨,一边像喊孩子过来吃饭一样:”不是饿了吗? 还不赶紧过来吃!“

Aunty推门进来了。两只手一直和脱下来的围裙怄气,使劲揉成一团,扔在冰柜上。

“你说不要管你,那以后我一句话也不说!” 她昂头挺胸,凛然得如女英雄。

我在厨房另一头,明白了英雄的委屈。

“是为你好!你还这样对我!”她其实想这样说。

我放下东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她面前:“好啦,Aunty,刚才累嘛。说话就冲点咯。你不要介意啦。”

她怔了一秒,然后,脸上强悍的轮廓,像太阳底下的冰块,慢慢融化。少女神态,透彻浮现,娇滴滴的,羞答答的。

她是喜欢被别人哄的,心花都开到窗外了。但又怕别人觉得,快60岁女人了,怎么还那么做作,便赶紧拉起皱纹来遮盖。哑色的秋波,悄悄捎来又悄悄溜走,酿着好几辈子的情。可以想像,这姿态还原至玫瑰盛开时节,肯定少不了狂蜂浪蝶。

“还不是不想让你被人骂嘛。” 她努着嘴说。

我伸出手,蹭了蹭她圆浑浑的手臂,表示歉意。她也拿起手,伏在我的上面,拍了拍。她的掌心很硬,很粗,像风干的牛肉。枯萎了的指甲,暗黄色,冷眼旁观一场生活剧落幕。

还没恋上, Doris就失恋了。

我们在等班车。 午夜的新加坡,凉风习习,正好适合聊聊凋谢在花蕾里的爱情故事。

那个男孩是个好人,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自觉不去点破,便是立了贞节牌坊,无可厚非。但电话另一头的Doris,却被抛得忽高忽低,想不明白。于是鼓起勇气,信息里发送心意。

男孩回复:对不起,我对你没有感觉。

“去了台湾旅游,心情好点没?”我问。

“恩,不太去想了。”

“那时还以为你会做傻事呢!”

“哈哈,不会啦,我还有弟妹要养!”

“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

“我知道。 谢谢你。 ”

她还是那样笑着,但昏黄路灯下,晕开了淡淡的成熟。

和Doris说了再见,我走向班车。马来司机刚睡醒,揉揉眼睛,到外面吸烟提神。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呼出疲倦的二氧化碳。我跳上车,钻进深黑的角落。

“Tong yan, 你刚才忘记关冰橱的灯,我帮你关了。”

Aunty Soo Say边吃力爬上车边说,像在播报新闻。

我连声道歉,很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她说,调整了身体与椅子间的契合度。

午夜十二点半,人等齐了,司机扭开马来语电台,启动汽车。我闭上眼睛,随时准备滑入梦乡。

“今天我做了饭菜才出来做工的。 炒了西兰花,还弄了个汤。 ”

旁边有人在说话,是 Aunty Soo Say。 我不清楚这是对白还是独白。但全车就只有我和她同部门,就睁开眼,接过话:

“哦? 给孩子做的?”

“是啊,” 她顺得好自然,像早就预感我会在转角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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