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坐著兩個男人,一胖一瘦。胖的臉很圓,像笑佛。瘦的瓜子臉,挺秀氣。兩人湊在一起,像準備說相聲。
「Ms. Tong, 你好」 ,佛臉男人先開口,自我介紹叫Steven,餐飲部經理。
「我們看過你的簡歷,呃……」
他停下來,大圓腦袋偏過去想了一會,才笑盈盈繼續:
「 你是,你是來申請餐廳經理職位的?」
「 哦, 不是。」我說,心底偷偷笑。
「兼職而已。」
聽到這個答案, 兩人對望了一眼, 很慶幸地舒了口氣,仿佛喜歡的球隊守門員,正好撲到球,解除了危機。
挪挪身子,喝口水,輪到瓜子臉發問。他的脖子伸得老長, 像一隻好奇心重的鵝:
「為什麼想來我們部門呢?你的簡歷可是over-qualified。」
我笑了笑,並沒有馬上作答。
並非不知道答案,而是我想給的答案, 他們不一定想聽。
從飛機降落在樟宜機場那刻起,我就籌劃重返職場。兩娃相繼上學,沒有了後顧。 新加坡中英文通用,沒有語言障礙。回顧自己的學歷,經驗,心想找到心儀工作,該比日本來得容易多?
錯!
新加坡吸引移民的原因之一,是因為成為公民(或永久居民),實在有太多優惠。從小孩上學,到買房子,小國家照顧得無微不至。更不用說找工作,總以保障本地人權益優先。我拿的是家屬居留證,挨在人力金字塔最低端。雖允許工作,但前提需要用人單位作擔保,向人力資源部申請LOC (Letter of Consent,同意書)。小企業肯定不樂意自找這種麻煩,大企業願意,卻又懶得搭理。
整整四年的全職媽媽生涯,在家練就三頭六臂。 什麼time management, 什麼multi-task, 條條對應job requirements。但HR 看到的,是絕對真空。手指頭一點,直接送至回收站。
眼看寄望的最優選項,一個個化作夜裡的夢。眼見為實的,還是宜家,不離不棄。那就心不甘情不願地撿個「籮底橙」,好歹也是工作。第n次網上申請,第n+1次步入宜家面試。
「因為……因為我對IKEA Food有感情。」我說,添上倫敦宜家時的經歷。
「不錯。」兩人點點頭,大方亮出滿意,進入下一環節。
「你想上早班還是晚班?」
「晚班幾點下班?」
「十二點。 有員工班車,直接送到家。」
「太好啦! 那晚班!」
我爽快得像一口脆黃瓜,他們很是吃驚,對我更有點猜不透。但既然自願送上門, 也就不去糾結了。
一個月後,我手捧新領制服,走進宜家辦公室更衣室。
屬於我的儲物櫃牌號是24,HR告訴我怎麼設置密碼後就走了。我拆開透明塑料袋,嘩啦啦取出黃底黑色間條襯衫。這套新版制服發行時,我還在倫敦,大家笑說這看起來像大黃蜂。深藍色褲子不大不小,很合身,摸上去用料結實。系上有IKEA標誌的皮帶,配了小腰包,裡面裝著文具刀。抽出來用的架勢,和警察拔槍一樣帥。
全身武裝準備好, 我站到鏡子前。一個又長又瘦的小黃人,插在胖胖的橡膠安全鞋上,像田邊穿了衣服的稻草人,思考這一段新的宜家之旅。

我會遇到什麼人, 什麼故事呢?
「Dear customer,」 外面熟悉廣播響起,「welcome to shop at IKEA。」
我刷了門禁,大步邁出去。
來吧!

我所在的部門叫IKEA Bistro。
俏皮的單詞,原指法國小酒館。但在瑞典起家的宜家,也引用這個概念。因為賣場大多建在城郊,路途遙遠,天寒地凍,正需要來點小吃,暖暖胃,好繼續上路。所以便提供熱狗,咖啡,冰激凌,幾個硬幣的事兒,隨意站著享用。耳邊時而傳來陣陣法語香頌,慢條斯理,勉強還能和法國情調沾上邊。
但那是在北歐。
在新加坡,則另一番景象。
第一晚工作, 我被分配到賣熱狗櫃檯,主要任務如下:
一, 給每片麵包單獨包裝;
二,把熱狗腸夾進包裝好的麵包;
三,客人點單, 送上熱狗。
有啥難度?
在旁練習了幾下,躍躍欲試登台。可剛一亮相,就被眼前景象,嚇得手發慌! 只見玻璃對面,濃濃人潮,烏雲般壓過來。每一雙眼睛,飢腸轆轆,流露出唯一一種慾望:
Makan!
多種族聚居的新加坡,既沒有統一語言,也沒有統一文字,卻用馬來語「吃」,團結了不同文化。就像我們的」你吃了沒?」,一說「makan」,全島通用。
新加坡人對吃著迷,天天滿大街尋覓。對某些食物植入的忠誠,甚至高於愛國主義。而相比西餐餐廳,他們更偏愛熟食中心。除了可以人字拖隨意穿行,那裡總讓人想起,已經消失的kampong (馬來語,村落)時代。
那還是一窮二白的新加坡,歸屬於馬來西亞。從各處飄來的移民,根據種族定居在劃分村落。後來住著住著,人混了,食物也混了。為了謀生的小攤販,烈日下擔著扁擔,成了凝結人情味的因子。大家不分你我,不分膚色,一起在路邊坐板凳,吃華人的炒粿條,印度煎餅,和馬來椰漿飯。
現在的小販都被收管進熟食中心,沒有空調,環境殘次不齊。但越住越高的新加坡人,依然每天去報到。那裡是根,也是集體回憶。
也許因為宜家Bistro的接地氣,與本地氣質相近,所以大家都愛穿拖鞋來這兒「聚腳」。幾張桌子的大排檔規模,硬是被鼓漲成聚會大廳。
整個晚上,雙手根本停不下來,就像掉進小倉鼠的籠子,追逐一場飢餓遊戲:一邊是」供「,像動物要過冬,拚命儲備紙片夾麵包。最好建成金字塔形,越高越好。另一邊是」求「,要跟得上客人點單速度,要多少,給多少。供大於求,還有時間轉轉胳膊;供不應求,隊伍越排越長。還有最刺激的,連續幾個顧客要10條以上熱狗,桌子清盤,只能埋頭苦幹,重頭再來。
腿也不能閒。除了準備熱狗,還要頻繁到身後取炸咖喱角。對,咖喱角! 金黃香脆酥皮,包上咖喱味雞蛋土豆,新加坡人至愛!還有炸雞翅,皮脆肉嫩(近日暫停出售,改賣炸雞塊) 。春卷,本地人口中的popiah。一樣來一包,晚飯輕鬆解決。再買個巧克力甜甜圈,甜點也不用愁了。
到了11點打烊,還有小尾巴,饞嘴小孩一樣等著買吃。終於把最後一位顧客送走,才有空打掃,補給。每天賣出去的上萬條熱狗,空缺下來的,都要給填滿,好在第二天繼續作戰。
忘了怎麼到家,只記得次日早上醒來,全身像鑽進無數蟲子,從肩膀一路酸至腳心。
「Tong Yan,你來啦!有沒有累壞啊?」一看我又來上班, Desmond揶揄道。 他就是開幕的瓜子臉, Bistro掌舵人。
帶領這個部門不容易。 宜家強度最大部門之一,起得最早,收得最晚,靠薄利多銷。 周末人流堆得死死的, 三個櫃檯同時開足馬力,經理也要親自上陣。我在一邊累得說不出話了,仍可以聽到Desmond春風拂面的開場白:「Hello,how may I help you?」
回到後廚房,他最喜歡摘下帽子,給大家展示那亮亮的光頭,浮起一層水汽。

剛來報到時,Desmond對我說:「從此以後,這就是你簡陋的小窩了。」我環顧一圈,窩其實不小,卻實在簡陋。
辦公室分三大塊, 一片是倉庫,所有食品呆在箱子裡,方方正正, 一起倒數「最後限期」到來。 中間辦公,和樓上又是咖啡機又是休息區的Service Office相比,這裡只擺了兩張桌子四台電腦,素描與油畫的差別。剩下三分之一,長長不鏽鋼工作檯,表面潔凈如手術台。旁邊三井油鍋,整日油海翻騰,膩氣逼人。
大家都熱愛工作的,準點上下班。但卡打完,人一出門,心裡想的便是別的事情,去哪兒吃飯,晚上約了誰。只有Desmond,除了坐一小時車回家睡覺,人和心都宅在這裡。每天蚱蜢一樣活力十足,從不顯倦容。
「你怎麼就這樣吃東西呀?」
一進來,我就看到Desmond蹲在角落,手執雞翅。
「呵,這樣更香。」他說,沒打算挪地。
「今晚又要幾點下班?」
「10點半肯定走啦,要不沒車回家了。 明天還要八點來上早班。」
「你這樣還哪還有時間追女孩啊!父母也沒催你結婚?」
「他們早都不在了。 沒壓力。 」
他說得很輕易,比冬天吹出來的霧散得還快。此刻困擾他的,是猶豫該從翅中還是翅尖下口。
倒是我,覺得窘。信息來得太燙,措手不及。就像看到陌生人的腳趾,眼睛無處可放。
「你去makan嗎?」 Desmond問,直接跳過我的難堪。
「我…我這就上去。」
「一定要嘗嘗這樓上送來的雞翅。 肉超嫩,超多汁。」他著重強調兩個」超「字,一臉陶醉。把骨頭都啃乾淨了,他起身去扔掉,回來多拿了兩隻,塞進我手中。

傍晚七點, 我的休息時間。
我拿出一早打好的飯菜,找了無人角落,與空氣面對面。食物早已過了最佳口感65度,加上賣相不佳,我不甚有食慾。只有剛才那兩隻爪子,看起來不錯,也伸出十個指頭,準備享用。
「別忘了蘸醬!」
是Desmond,匆匆經過我身後遠去,又匆匆回來,手裡捧著一碟鮮紅辣椒醬,和幾片麵包。
他坐在我對面。
我放下雞翅:
「不好意思, 剛才提到你父母,希望不要介意。」
「嗨,沒事兒,都過去那麼久了。」 他說,翹舌音發得很正宗,仿佛舌頭一卷,什麼都無所謂了。
但我還很好奇,小心翼翼地問: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他在嚼著麵包,腮幫子一搖一晃,像在組織語言。吞下去,清清嗓子,大門徐徐打開。
「父親在我9歲那年就去世,母親一人帶大我們仨,所以我們和媽媽特別親。我16歲出來打工,減輕家裡負擔。但她累壞身體了,後來因此得病,十年前走的。」
他把臉側過去,不再對著我,仿佛和自己說話。
「那時我還在Burger King。我把自己關在家裡,足足哭了一個星期。自殺的心都有!」他笑著搖了搖頭,像在嘲笑當時的自己。
我坐在離他兩盤菜的距離,感到無法度量的悲。
「她的房間就對著門口。」他用手比劃了一下。「一開門就可以看見。現在回家,總還想起以前她在的畫面。」
他把身體轉回來,向著我,沒有對焦。我這才仔細觀察他的眼睛,雙眼皮,弧度溫柔,勾勒出潮州人血統的美。
「現在想開了。要是一直拖著,大家都累。就是我那兩個姐姐,一說起來,喏,就像你這樣流眼淚。」
我趕緊把頭轉開,心想就一點淚花,也被他發現。待重新坐好時,故事早已悄然結束了。
他起身,風一樣嗖嗖取回一盤炒飯,放在桌上。
「你待會下去把這個帶給妹子,她還沒吃飯。謝謝啦!」
然後擺擺手,走了。
我望著空下來的椅子,發了好一會呆,才想起沒來得及吃的雞翅。
要吃炒飯的妹子叫Doris。
看到我回來,她蹦蹦跳跳,拿著冰激凌勺子迎過來。不用凳子,上身湊近工作檯,大口大口開始往嘴裡倒。出來打工的小姑娘,能屈能伸,海綿一樣,放到那兒都毫無抱怨。不像我,心裡一直挑剔,那炒飯那麼干,怎麼下得了口?
新加坡有兩家宜家,一間位於Alexandra。傳說以前是醫院,營業二十多年,存下許多故事,關於人的,關於鬼的,都和人潮一起流動。我所在的是另一間,Tempines。這裡特點周末興旺,工作日卻要看運氣。運氣壞時,當班經理出來,搖搖頭直說:真系拍烏蠅 (粵語,冷清的意思)
這倒便宜了我們,可以趁機在後廚房八卦聊天。倒日夜班的部門,很少有同事約一起吃飯的奢侈。
「不工作的時候,在家都幹嘛?」我問。
「看劇啊!」Doris停下勺子,直起身來說。她喜歡笑,鼻翼兩旁的小酒窩,點亮了稚氣未消的臉。
「什麼劇?」
「大陸劇,韓劇,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