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对“五脚基”产生想象,是在马来西亚华文女作家黎紫书的《流俗地》里。她写马来西亚怡保的盲女银霞,在雨中走过五脚基。

这样的场景让我立刻想到新加坡地铁站口外延伸出去的遮雨棚:笔直、整齐、带灯,有的通往天桥,有的延展到组屋底下,宛如一张张伸展的城市脉络图。

(图中的天桥,还有马路对面的白色棚子底下也是遮雨人行道,我一度以为它们叫五角基)
我也曾在牛车水、加东这样的街区,走在店屋底下雕花拱廊中,看着屋檐下的色彩和地砖花纹,不禁觉得这不就是广州、海口、厦门的骑楼吗?

(牛车水的店屋)

(加东的店屋)
但当时,我并没有将它们与“五脚基”一词联系起来。
直到上周的city walk,带我们走中国城的新加坡华裔站在一排店屋门口,从屋檐下走进拱廊,口中数着步伐:“One, two, three, four, five.” 他停下脚步,抬头一笑:“this is five-foot way。”

那一瞬间,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我一直误以为的遮雨棚它不是五角基,而书中描述的五角基,曾被我忽略的锅铲碰撞的声音,飘着的咖啡香,其实就是书中那个承载着童年、商业和气味记忆的空间。
五角基,店屋连廊,five-foot way,原本在我脑海中是三样不同的建筑构件,在这一刻他们合体了。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像《流俗地》里的盲女银霞,跌跌撞撞地,一点点用自己的方式摸索着南洋,也在城市的廊道里重新识字般地认回那些空间的名字和意义。
“五脚基”(Five‑foot way),字面意思是“五英尺走道”,但是却远远不止于一个测量单位。
它的起源可追溯至1822年新加坡建城初期,英国殖民者斯坦福·莱佛士(Raffles)在城市规划法令中规定:所有新建店屋必须保留一条约五英尺宽、有顶、供公众通行的走道。
这是一种制度化的空间安排,五脚基既可遮阳避雨,也兼顾商业展示与邻里互动。它是摊贩谋生的场地、居民歇脚的廊台、孩子追逐的跑道,更是日常生活流动中的灰色空间——不完全属于谁,但却属于每一个走过它的人。
我一度很好奇,到底是骑楼影响了店屋,还是店屋和五角基被下南洋的人带回了广州和海口?

(图片为拍摄于2017年的位于广州的北京路步行街)
从时间脉络来说,更有可能是华人带来的。因为骑楼在广州、汕头、厦门等地方兴起的时候,在18世纪后期,这种建筑形式主要指的是:底层后退设廊,柱子支撑上层住宅,形成一个遮风避雨的街边通道。
这种设计贴合亚热带潮湿多雨的气候,也迎合城市商业与家庭生活混合的需要。骑楼下既可以做生意,又是邻里社交的场所。人们在这里摆摊、喝茶、打牌、聊天,街道因此多了一层“半私半公”的温度。
所以我倾向于相信,五角基随着华人南迁,这种“带着生活气息”的建筑样式漂洋过海,在马六甲、槟城等地重新落地生根。
而莱佛士的城市规划法令,则把华人从中国南方带来的骑楼习惯纳入殖民法律体系,成为新加坡城市景观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在马六甲的老街,店屋是被岁月刻过的骨架。

它们未经过大规模翻新,墙体斑驳,柱廊之间常有铁门生锈,门口摆着藤椅和花盆,会看见老人躺在藤椅上,有时也会有孩子踩着滑板车从坡道上冲下来。

这里的店屋不求精致,却有真实;不讲规整,却有体温。咖啡馆、餐厅、老式的衣服店、甩卖的牛仔裤店,还有一些新潮的自行车店、伴手礼店悄悄嵌入,但生活的缝隙仍在。

这些建筑像一位位老灵魂,带着褪色的斋宴告示、锈迹斑斑的雨棚和一盏盏老灯泡,低声讲述着时间留下的日常。

马六甲的店屋骑楼,不是被纪念的街道,而是活着的街道。
相比之下,新加坡的五脚基更像是被规范过的建筑变奏。它们出现在规划有序的店屋群中,比如牛车水、芽笼、加东,拱门整齐排列,地砖干净美观,灯光适中、轮椅可通——所有细节都符合制度审美。


(上图为坐在公交车上路过的随手拍,下图为位于Bugis的莱佛士酒店,图里两边的店屋可都是奢侈品店)
马六甲的五脚基是老街的喘息,是纹理斑驳的生活;新加坡的五脚基则像刚毕业的建筑系学生,穿着干净制服、逻辑清晰、步伐稳定。
前者未被改造,后者被温柔改造;前者是生活原貌,后者是制度美学下的记忆橱窗。
它们都继承了骑楼的空间基因,却讲述着两种城市的气质:一种是日常的沉积,一种是纪念的展示。
我开头提到的地铁与组屋之间的遮雨通道,有自己的专有名词covered linkway。

而我也好奇,组屋底下的那些空地是不是也有专门的名词,因为这里几乎容纳了一切公共生活:学骑脚车、婚礼摆酒、白事设灵、社区活动,甚至选举投票。

(图为今年5月1日榜鹅地区的新组屋,可以看到已经在为5月3日的大选做准备,会在这里设立投票站,方便附近的居民来投票)
直到我在另外一本绘本上看到void deck,也描述了人们在这干上面这些事儿,哦原来组屋底下的空地就是void deck。
关于这个void deck, 还真没有特别好的中文对应翻译,我去翻阅了一些政府文件,在一些双语资料里,有这些描述:
组屋底层公共空间
组屋架空层
底层公共空间
社区共享空间
无墙公共区
我更倾向于用组屋底层公共空间来形容,比较直观。

书中描绘的是马来人民为什么用组屋底层公共空间来办婚礼,因为马来人喜欢让他们认识的所有人都来参加婚礼,这里有足够的空间。而马来人以前生活在乡村(马来语是甘榜),所以就在家附近举办婚礼,那么街坊邻居都可以来帮忙。
在我看来,void deck 正是五脚基的“空间精神”在城市里的新生,随着HDB的建设,组屋底下那片没有围墙的开放架空层成了新时代的童年、商业和气味记忆的空间。
我觉得这个过程就很像盲女银霞的摸索,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书里看见的词,漂浮在脑海里某个角落的词,就和现实中看见的联系上了。
回头看,那场关于“五脚基”的误会其实是一种幸运。它让我意识到,我们与空间的关系,不只是建筑尺度或通行功能,而是情感如何嵌入日常。
五脚基是广州老城的回响,是马六甲老街的温度,是新加坡店屋下的留白,是 void deck 中未散的红布,是生活在南方留下的脚步印痕。
它不是遮雨棚,而是生活诗行,是华人移民在南洋土地上,以脚步丈量出来的空间智慧。
参考文献:
新加坡市区重建局 URA. (2019). 《店屋指南:保护与再生》
黎紫书.《流俗地》. 麦田出版社, 2020.
National Library Board Singapore. “Five-foot Way.” Singapore Infopedia.
Liu, Gretchen. (1996). Singapore: A Pictorial History, 1819–2000. Singapore: Archipelago Pres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