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男孩笛奈斯 黃秋蟬
笛奈斯是個印度男孩,他是我從事私人補習教學後接的第一個學生。
大約九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他剛滿七歲,正在上小學一年級,再準確一些是上一年級時的第三個學期。
他的媽媽是個很優雅的印度女士,第一次上她家時,遠遠地就看到她滿臉笑容地站在門口迎接我:「老食(師)好,我是Denash的媽媽。」她竟然用華語和我打招呼。儘管她的華語聲調和其他剛學華語的外國人一樣,每一個字的聲調都微微上揚,但這不妨礙我對她有了不錯的第一印象。
小小的笛奈斯躲在媽媽身後,探出半個頭髮烏黑濃密的圓腦袋,他有著印度人常見的健康的、黝黑的膚色,看到我在看他,他有些害羞,想要縮回去,但是他的媽媽笑著把他拉到跟前來,他有些拘謹地朝我微咧著嘴,正處換牙期的他,門牙處豁著口,眼睛又大又黑又亮。

「老食(師)」他也喊了一聲,然後像只敏捷的小兔子一閃,把整個人再次藏在了媽媽的身後,我想:許是因為光著上半身,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食(師),你給Denash一個中文名字好不好?」笛奈斯的媽媽待我坐定後,端給我一杯水,然後笑著詢問道。
「以前,他的補課老師叫他『肚子餓』,我不喜歡這個名字,我們沒有餓肚子。」她皺了皺眉,又笑開了——中氣很足的笑聲。我聽罷,「撲哧」笑出了聲,她倒是明白這樣一個「名字」起得不是很妥當。笛奈斯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邊,他已經穿上了一件橙白相間的條紋體恤衫,撲閃著明亮的大眼睛,遞給我一本練習本,上面字體歪扭地寫了三個字:一子二,我納悶地看住他,他更是不理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她媽媽指著那三個字說:「老師,這個肚子餓不好。」我總算明白了過來。 後來,我給他起了個中文名字叫「銳新」,並解釋給他聽名字的含義:希望你做個思想敏銳,生活有新意的人。他似懂非懂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我寫在簿子封面上的倆個字,咧著嘴點了點頭。自那後,他說自己的中文名就叫笛奈斯.銳新。
這是我和少年笛奈斯剛見面時的情景。
在新加坡除了第一語言英語外,孩子們往往都會依據自己的種族選第二語言,華人自然學華語;馬來學生選馬來語;而印度族孩子幾乎都會選他們的母語——塔米爾語。
笛奈斯卻選了華語作為他的第二語言,對於一個家庭背景里沒有人講華語的孩子來說,這個選擇多少有些讓我吃驚。
「現在很多人學華語,中國發展得很好!」笛奈斯的媽媽是名空姐,她告訴我,她接觸過許多華語學得很好的外國人,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後有機會去中國走走看看,甚至工作。
「我不喜歡塔米爾語,因為小時候表姐教我學塔米爾語時,我學不好,她總打我。」在他媽媽離開書房去客廳忙活時,笛奈斯卻撲閃著大眼睛壓低聲音偷偷把實情告訴了我。
「不過,我媽媽說的也很對的。」他後面又強調了這一句。 笛奈斯學習華語很用心、很努力,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表達能力和書寫能力都有了很大的提高,甚至還在班級里獲得華文老師的表揚,這更增強了他的信心。
我們相處得不錯,教他的第四個年頭,他會說笑話逗我開心了,用流利的華語。
「老師,你知道我們哪裡最白?」他想咧開嘴笑,又趕緊用手去捂住嘴巴,然後,用烏黑髮亮的眸子盯著我,等著我回答。
我是知道答案的,可是,我覺得這個答案好像有些冒犯了他。於是,我笑著搖搖頭。

他「哈哈」地笑出了聲,露出潔白整齊的大門牙,這時的他已經就讀小學五年級了,不再是當初第一次見面時豁著門牙口子的害羞小孩了。
「是牙齒,老師,是牙齒最白!」他特意齜著牙以確保我能體會他這個笑話的威力。我忍俊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笛奈斯很愛他的媽媽。
有一次,我發現他情緒低落,眼圈還紅紅的,他媽媽臉上也少了往日的飛揚神采,我有些納悶,這母子二人向來都是開朗歡樂的,怎麼突然齊齊地悶悶不樂起來。
「我再也不愛她了。」我正在思索怎麼詢問了解一下時,笛奈斯言辭有些激動地說了這麼一句,而且連帶著眼裡迸出了淚花來。我嚇了一跳,趕緊安撫了一下他的情緒。
原來,這母子二人向來每晚睡前都會互道晚安,然後給彼此一個晚安吻。昨晚,因為一件說不上來由的事,他的媽媽假意不親他了,結果小男孩心裡著實委屈得緊。憋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給他媽媽留了一張紙條:I don't love you any more(我不再愛你了)放在餐桌上,早餐也沒吃就去了學校。
這當媽的一看紙條,心裡也難過得什麼似的,想跟孩子道歉,又覺得放不下家長的面子,不道歉,又是自己有錯在先。這就有了我一開始看到的那一幕。待他情緒平緩了一些後,我和他好好聊了聊,已經十一歲的大男孩委屈地抽著鼻子,朝他媽媽的房門看了一眼。我朝他鼓勵地笑了笑,他站起來走了進去。稍許,聽到了他在裡面說:「媽咪,對不起!」
孩童的世界裡,假意的不理睬或許對他們而言是一種更真切的傷害。 笛奈斯平日裡和爸爸相處的時間很少,但是,從他的言語裡可以感受得到他對自己的父親充滿了敬佩。
笛奈斯的父親是一名律師,每天都早出晚歸,笛奈斯有一次像大人一樣聳聳肩,攤攤手說:「他不是在上(法)庭就是去上庭的路上。」他有些失落,但很快地,他又笑著說:「不過,我希望自己長大了也能和爸爸一樣。」

笛奈斯曾告訴過我一小段與他爸爸有關的勵志奮鬥史:我爸爸小時隨我奶奶坐船來新加坡的,經歷了很久的時間,好像是要一個月或者更長時間,爸爸在海上飄著的時候就下了決心,以後要當一名律師的,你看,現在他做到了。
笛奈斯關於他父親的這段小故事 我無從考證真假,但是,我相信,這個小故事在這個小男孩的心裡或許已經種下了一顆種子,等待著歲月的澆灌,總有一天會生根發芽長成大樹的。
六年的時間轉瞬即逝,臨近小學畢業時,他不出意外地華文拿了「A」,拿成績那天,她媽媽打了電話向我表示感謝。
「老師,您還能繼續教他嗎?」幾年下來,他媽媽的華語發音也有了進步。可惜,這一年,我身體有些微恙,沒有繼續教他。難得的是,直到現在,每年我生日的時候,這母子二人都會打來電話,輪番給我唱生日歌,唱完英文版再唱中文版:祝你生日快樂......,只是當初那個稚嫩的童音被粗獷的嗓音替代了而已。

黃秋嬋,原籍中國海南瓊海,畢業於海南師範大學中文系,現定居於新加坡,作品散見於《新加坡聯合早報》《新加坡新明日報》《新加坡錫山文藝》《海南社會風采》《澳華文學》《當代寫作》等海內外報紙、雜誌以及網絡媒體。
(圖文:黃秋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