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加坡只通曉英文的圈子內,對日本畫家東山魁夷也許還挺陌生,尤其是當這個名字讀成 Higashiyama Kaii 時,不知是何方神聖。但是,在美術界的華文群體中,這個名字若以「東山魁夷」四個漢字說出,大多數人都知道指的就是那位日本近代國寶級的繪畫大師。
剛巧我今年三月底受老友劉奇俊盛情相邀,在書城近意美術館與他進行一場「遇見東山魁夷」講座的對談,獲得相當好的反應,因而引起寫這篇短文的動機。

▲書城近意美術館舉行的「遇見東山魁夷座談會」,由劉奇俊擔任主講人(右二),張夏幃為對談嘉賓(右一)
奇俊兄早在1980年代曾為我主編的《海峽時報——雙語版》撰寫藝術評論的文章,並推介日本畫壇重要人物如東山魁夷、橫山大觀、竹內棲風等大師。通過與他合作我也學習到一些有關日本美術的知識。時隔幾十年竟還有機會與他再度攜手合作,也的確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今年81歲的劉奇俊畢業於日本東京海洋大學水產系,曾在日本生活20年,對日本文化的研究有相當的心得,曾出版有關日本美術專著,更何況他在日本時曾與東山魁夷相識,回國後還陸續與他保持電話聯繫,所以由他來主講這個課題,實恰當不過。
其實,選擇講這個題目就因為許多人對東山魁夷不太熟悉,「即便人們都聽過他的名字,但未必了解他為何如此著名,或具體做過了些什麼,」奇俊解釋說。另外一個原因是東山魁夷與中華文化傳統有相當密切的淵源。
東山魁夷(1908-1999)是日本著名的美術家、文學家,1931年畢業於東京美術學校之後,1934年赴德國柏林大學哲學系深造,攻讀美術史,後來成為日本戰後美術代表人物。他以充滿靈性、抒情的筆觸、色彩,表達日本大自然景觀的風景畫,如《道》《綠響》《殘照》等獨具特色的作品,著稱於國際畫壇。此外,他在日本文藝界還是一位享有盛譽的散文家兼詩人,與川端康成齊名,兩人並稱「日本散文雙璧」。
我們對談時,論及東山魁夷的作品總繞不過他的水墨畫以及日本唐招提寺御影堂內日壁龕、隔扇、拉門上的繪畫。坐落於古都奈良的招提寺乃唐代來自中國揚州的高僧鑒真和尚(688-763)所創建。
1971年唐招提寺的長老們要求東山魁夷為這座寺廟繪製壁畫,來紀念鑒真和尚東渡日本那段可歌可泣的歷史事跡。但讓人不解的是,寺里這組共計83件,歷史文化上有如此重大意義的藝術創作竟不對外開放,一年當中僅限幾天允許參觀外,長年大門深鎖。所幸這批國之重寶曾於2019-2020年在上海博物館展出,之後也曾陸續在日本富山縣美術館、宮城縣美術館以及岩手縣立美術館展出。當這組以中國與日本風景為主要內容的繪畫,以及寺廟裡的重點文物包括鑒真的塑像運達上海時,中國媒體按耐不住興奮的情緒而稱之為「鑒真回家」的旅程。
鑒真自743年起從揚州出發,11年間或遇風浪或遭官方阻截,前後歷經了五次失敗,最後於753年成功抵達日本。鑒真和尚憑著一股堅韌不拔的精神,雖屢屢失敗卻百折不撓,冒著中國東海險惡的風浪,一心一意就為傳播佛教教義與中華文化。如醫藥、書法與雕塑藝術,真令人肅然起敬。
鑒真748年第五次東渡航程中,所乘船隻因遇大風浪而遠離航線,漂至南方的海南島,結果在那裡滯留了一年,然後從那裡遊歷了桂林、黃山、廣州等各地,最後由陸路回歸老家揚州,不幸途中染疾,卻又治療不當而至雙目失明。
過了五年,鑒真不僅並未因瞎了眼睛而氣餒,放棄東渡的初衷,反而更加堅毅不移,於753年重新踏上第六次征途。此次,他率領了一個24人團,乘了一艘較大的帆船,終於安全抵達,在九州鹿兒島登陸,受到當地人民最盛大、熱情的歡迎。他很快得到當時孝廉天皇與聖武太上皇的禮遇,入駐奈良的東大寺。後來於759年移至另一處修建了唐招提寺。鑒真圓寂前在日本生活的10年間,偕同中國諸僧人致力於弘揚佛教與傳播中華文化,留下了巨大深遠的影響。
畫家東山魁夷深深地受到鑒真和尚不折不撓的精神與偉大貢獻的啟發,決意傾全力去完成製作壁畫的工程。
「東山魁夷接受了製作唐招提寺壁畫之重任後,慎重地將其他一切事務統統擱在一旁,全心全力地去創作,前後共花費了10年的時間才完成。」奇俊說。
為了達到更理想的效果,畫家曾兩次訪問中國,在桂林、黃山、太湖、揚州等地寫生,親臨鑒真在日本與中國各地的行跡,追溯鑒真的歷程與感受他的體驗。在畫家的壁畫里中國這些地方的風景都相當的特定和具體,但是當表現日本方面的風景,他卻採取籠統概括的方式來處理,這是因為鑑真抵達日本時,眼睛已經看不見那裡的風景了。
「在思考該用哪一種媒介來繪製這組壁畫時,東山魁夷決定採用水墨畫的形式。水墨畫雖源於中國,但在日本亦已成為深厚的傳統,兩者之間既有相似之處,也有顯著的差別。無論如何,畫家認為水墨是最恰當不過的選擇。」奇俊說。
要如何畫好中國名勝如黃山、桂林,東山魁夷從一開始就覺得這些都已被歷代中國畫家畫絕了。幾番思索後,深入思考水墨畫的表現在日本與中國美學上的異同,實驗融匯結合終於形成自己獨有的表現形式,來表達他對鑒真和尚、水墨藝術與日本傳統文化的頂禮。
當唐招提寺的壁畫以及國寶文物於2020年在上海展出時,奇俊兄與我都很興奮,期盼有機會觀賞嚮往已久的曠世之作。但是,由於冠狀病毒肆虐下的嚴格禁令,使我們無法成行,讓我們僅能望洋興嘆。如今每當提起這件事,奇俊兄總要感嘆:「那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錯過了成為我的終身遺憾!」
說到疫情,不禁想起一段網上曾流傳一時的小插曲。當疫情爆發之初,日本漢語水平考試事務局捐贈湖北一批口罩與其他物資,包裝標籤上有「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意思是:我們雖所處之國度各異,但天上的風和月卻是我們共同所有的,表達出不同地域人民之間的情誼,令人深為感動。原來,這句話出自日本長屋親王(684-729),布施千件袈裟給唐朝眾僧,袈裟上繡著他的偈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來結緣。」後來,鑒真和尚因此偈而感動,發願東渡日本弘法。有人戲言:千件袈裟只須感動一個人就夠了。
說的也是,就因為那個人是鑒真,他千多年來感動了千千萬萬的人,包括畫家東山魁夷以及我們所有的人!
(作者曾任《海峽時報》雙語版主編、好藏之兼吳冠中美術館館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