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歲的美籍華人Lois Lew，今年10月15日以98歲的高齡走完她精彩的一生。
回首這一生，想必她應該會比其他同齡人有更多回憶與感悟。
畢竟 Lois Lew 有過曾經擔綱IBM中文打字機模特的輝煌史，也是唯一一位能夠熟記5400個四位數漢字代碼的奇女子。
即使接受美國史丹福大學中國歷史教授托馬斯·穆蘭尼（Thomas Mullaney）電話訪問時，Lois Lew已經高齡95歲，她依然能記得70多年前那些死記硬背過的四位數代碼。
「我還記得那些編碼。
『你』是 0-2-7-5。
『他』是 0-1-7-8。
『我』是 0-3-1-4。」
穆蘭尼教授後來偷偷去查看當年的四位數代碼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Lois 真的全部記得。
這位奇女子通過電訪與穆蘭尼教授分享她跌宕起伏的前半生，穆蘭尼教授後來在2021年撰文分享，道出了這段奇妙的邂逅，以及這名奇女子的故事。
若不是穆蘭尼教授在X（推特前身）平台發布了一則悼念 Lois Lew 的貼文，紅螞蟻也不會留意到，原來這名奇女子今年10月已經與世長辭。
Mourning the loss of Lois Lew, fearless, amazing person and maestra of the @IBM 5,400-character electric Chinese typewriter. She was born in 1924, and her legacy at #IBM in #ChineseIT is profound /1 thread cc @mocanyc https://t.co/PjmsM1zCMw
— Tom Mullaney (@tsmullaney) October 23, 2023
1947年，身材曼妙的Lois Lew才21歲，正值花樣年華，就憑一己之力轟動中美各大媒體。她嫻熟操作中文打字機的廣告，霎時傳遍了大街小巷。
一晃70餘年。
如今打字機早已被世界淘汰。在離開IBM後，身處動盪年代、誤打誤撞成為鎂光燈寵兒的 Lois 洗去鉛華，選擇與丈夫留在美國落地生根。她經營過洗衣店，也開過中餐館，經歷了許多人生轉折。
2019年，95歲的 Lois Lew 在美國舉辦的展覽會上，與她曾在1947年示範中文打字機的黑白影片合影。（Steve Dronzewski）陰差陽錯與中文打字機結緣
穆蘭尼教授曾在網上發表過一篇關於中文打字機的博文，沒想到 Lois 竟然在那篇文章下留言，兩人就這樣偶然結識卻又莫名其妙突然失聯。直到8年後，兩人才由 Lois 的一名好友重新搭起橋樑通過電話首次交談。
Lois 的故事就此開展。
1924年12月21日，Lois 出生在美國紐約。由於童年生活困苦，恰逢世界時局動盪，因此出生沒多久，她就隨親人舉家搬回中國北方安頓，好日子一直持續到1937年第二次中日戰爭爆發前。
戰爭號角吹響後，Lois 一家被迫逃到南方避難，之後輾轉去到香港暫居。
Lois 回憶說，當年他們是步行逃亡的，有時還得背著年幼的兄弟姐妹負重前行。
第二次中日戰爭。（網際網路）
在香港時，Lois 的母親托媒人替家中三姐妹物色好人家。
大姐許配給一名在美國芝加哥的男子、二姐嫁給在舊金山的一戶人家，而 Lois 則被安排重返紐約州羅契斯特市（Rochester）與一名素未謀面的「有錢」未婚夫結婚。
於是，當時年僅16歲、只能聽懂幾個英文單詞的 Lois 就與姐妹一同踏上了跨太平洋之旅。風塵僕僕抵達美國後，Lois 才發現丈夫的經濟狀況其實一般般，無法如願過上優渥的日子。
由於當時社會風氣阻斷了已婚女性升學的可能，Lois 無奈之下應徵了羅契斯特市IBM公司的工作，陰差陽錯成了該公司的一名打字員。
Lois 說，IBM爽快錄取並不是因為她的才幹，而是她身為中國女性的文化象徵意涵。
「那時候，當地幾乎找不到中國女孩。中國女孩在用美國打字機，這是一個不錯的噱頭，他們只是在拿我們作秀。」
IBM電華打字機曾印發中英文並列的宣傳單。（IBM）
不久後，IBM首個中文打字機——電華打字機橫空出世。
發明這台打字機的華裔美國工程師高仲芹（Kao Chung-Chin）相中了 Lois，因為她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於是高仲芹就邀請她與幾位女子到紐約市面試，希望藉此找到一位能夠在中美兩國推銷電華打字機的示範員。
發明電華打字機的華裔美國工程師高仲芹（Kao Chung-Chin）。（the Type）硬著頭皮面試卻雀屏中選
可想而知，沒有什麼學歷可言、英語程度堪憂的 Lois 在面試過程中一波三折。
高仲芹看了一眼 Lois 的蒼白履歷後，馬上露出不悅的神情說：
「你知道 encyclopaedia 這個詞怎麼拼寫嗎？」
Lois 自然無法回答，羞愧得只想趕快逃離面試房間。她緩過神來才勉強擠出一句：
「所以我只能回家了嗎？」
1947年，Lois 在示範如何操作電華打字機。（IBM）
命運似乎總喜歡開玩笑。實際上，高仲芹剛被最佳人選「放飛機」，正著急尋找替補人選，眼下的選項並不多。雖然 Lois 與他的理想候選人差了十萬八千里，高仲芹還是決定在 Lois 身上賭一把。
高仲芹對 Lois 說：
「不。你還可以做一件事。我別無選擇，必須得試試你能不能勝任這份工作。拿著這張（編碼對照）表，回到住處，記住這一百個字的四位數編碼。」
記憶大考驗
中文打字機不像英文打字機那般，可在按鍵上簡單敲出對應的英文字符。相反地，在漢語拼音還未誕生的年代，要流暢地打出一個個方塊中文字，必須考驗打字員的魔鬼記憶力：
中文打字機共有36個按鍵，被劃分為四排，分別是0到5、0到9、0到9和0到9。這些按鍵組成的排列組合，可以打出總計5400個漢字。
想打出一個漢字，打字員就必須在同一時間分別按下每排的4個鍵。例如，想輸入第4862個字，就須同時按下 4-8-6-2，這樣機器就會將正確的漢字同步印在紙上。
換句話說，每輸入一個四位數編碼，打字機內刻有5400個漢字的圓筒，就會調出編碼對應的漢字，然後打在紙上。
電華打字機示意圖。（Thomas Mullaney）
一星期後，Lois 硬生生背下了100個四位數編碼，成功通過考驗。高仲芹隨後讓她記誦1000個最常用漢字的四位數編碼，她也如願在三個星期內完成這個記憶大考驗。
高仲芹開始帶著 Lois 巡迴表演，在美國波士頓、紐約和舊金山現場演示中文打字機的功能，收穫了一波熱度。
兩人也打鐵趁熱，遠渡重洋前往中國展出。
意外收穫中國的高度關注
狼狽逃亡至美國，再度回返中國時，Lois 的心境有了很大轉變。她形容，抵達中國的時候是「令人激動的」。
他們的首站是上海。
市長和攝影記者早已等候多時。Lois 一行人享受主辦方的盛情款待，不但準備美味佳肴，還入住城裡最好的酒店。Lois 現場演示打字機時，周圍甚至擠滿了科學家、地方政府官員和記者，相當熱鬧。
抵達南京時，場面更誇張。他們得到政府高級官員的接見，各大報館也爭相報道這件事。
Lois 示範電華中文打字機的照片登上中文雜誌《新聞天地》的封面。（Thomas Mullaney）
為了風光展示如何操作中文打字機，南京地方政府還特地安排了大型禮堂，挑選3000名觀眾共襄盛舉。
萬眾矚目下，Lois 絲毫沒有怯場，反倒老神在在。她一邊接著隨機遞來的報章，一邊用電華打字機示範如何打出這些漢字。
她歸納出當時的步驟：
將遞來的中文段落（上百字起跳）轉譯成相應的四位數編碼；
在腦中反覆轉譯；
把這些代碼輸入打字機 （不能延遲或打錯字）；
打字過程面帶微笑，保持優雅和鎮定。
這樣看似「不可能的任務」，Lois 駕輕就熟。她年輕貌美的外表，也成為媒體熱議的焦點。
中文打字機最終還是成為時代的眼淚
儘管中美之行獲得空前關注，但高仲芹發明的電華打字機終究無法說服大眾，證明編碼系統是實用、可行的技術。
比起英文打字機，中文打字機顯得笨重且占位子，編碼系統也不太靠譜。（IBM）
美國《時代雜誌》當年甚至不客氣地報道：
「這台打字機能打5400個字 （中文最常用的字有8萬個），內部裝有一個圓筒。
操作員須用兩個月來學習打出簡單的句子，練習四個月才能達到打字機的最高速度——每分鐘45個字 （英文打字員的標準值則是每分鐘120個單詞）。」
加上受到當時中國政治角力等因素影響，電華打字機最終沒能進入中國市場。
Lois 回到美國後選擇離開IBM，與丈夫經營洗衣店。1968年又用積蓄與在IBM賺到的薪水在羅契斯特市的市中心開了一間中餐館Cathay Pagoda，經營得相當成功，許多名人都成了常客，一直到2007年 Lois的丈夫 Yuen Lew逝世，才歇業。
問及是否有遺憾，Lois 打趣地說：
「我本來可以買IBM的股票。然而，我卻跑去買戰爭債券（war bonds）。太愚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