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夢雨對自己很狠,在桌球場上,她是狠角色,爆發力見稱,即使帶傷也不退縮;在病床上,她狠心地逼自己站起來,猛吞止痛藥,即使連基本的翻身和穿鞋襪都得母親代勞,她也堅持重回球場上,哪怕只能坐在輪椅上看隊友練球。
她在球場的亮眼成就,是對自己狠心鞭策的結果,更是一身外表看不到的傷病換來的。
● 夢的起點在獅城
於夢雨受訪時誠意十足,有問必答。她是乒壇名將,更是奧運賽主將,但沒有架子,也沒有那股在球場上的霸氣。一身輕便裝扮,稍施粉脂的她笑說:「我是肚裡長牙,老跟自己過意不去!」
於夢雨對日期的敏感度特好。什麼日子發生什麼事,她清楚記得。
2006年5月26日,是她離開中國遼寧瀋陽家鄉,在新加坡開啟不平凡人生篇章的起點。
與新加坡的緣分,始於2005年新加坡桌球國家隊教練陳勇的慧眼。當年於夢雨16歲,在中國一場桌球賽得亞軍,被陳勇相中,問她是否想到新加坡打球。「可能是我和新加坡有緣吧,父母覺得到新加坡發展,可以更快地站上國際球壇比賽。」

▲於夢雨攝於2021年東京奧運選手村。
高佻清瘦的於夢雨,五歲起跟著曾是省市桌球員的母親學打球。母親作為啟蒙教練,對她非常嚴格,為了把某個動作學好,訓練時間比別人更長。也因此,她的比賽成績優異,自然就走上職業球員的道路。
九歲進入遼寧隊,在體育學校住宿。每天凌晨5點起床,一周三天做早操,一天跑1萬米,三天練球,雷打不動。早餐後,上語文和數學課,然後就開始一天密集的運動訓練。
累和苦,不在話下。喜歡嗎?
「小時候沒什麼興趣愛好,我媽說我小時候非常聽話,一點叛逆意念都沒有。其他孩子可能會先玩再訓練,但我會乖乖訓練完才玩。」

▲於夢雨五歲開始學打球。
2001年她12歲被選拔入遼寧專業隊伍,開始領工資,由國家培養,直到17歲來新加坡。
一下樟宜機場,進入眼帘的是青蔥綠木,藍天白雲,異常興奮。「我自小在體校受訓,缺少童年,也沒去旅遊,而且北方很冷,所以一下飛機天氣溫暖,景致不同,感覺這個國家美得像幅畫。」
新加坡桌球隊的培訓密集度不減,而且沒有提供堂食,必須和隊友在訓練結束後拖著疲憊的身軀到附近小販中心解決午晚餐。晚餐後可能再訓練多個小時,到晚上8點多才回宿舍休息。日復日,月復月。

▲於夢雨和父母的珍貴合照。
訓練之外,她必須代表新加坡參加國內外各種比賽,適應比賽節奏,熟悉對手,最忙階段,每個月待在新加坡不滿一個星期。
● 比賽是一場心理戰
每場球賽後,贏球輸球都要復盤,從第一個球看起,邊看錄像邊記錄贏在哪裡,輸在哪裡。錄像也要反覆看,為第二天的訓練詳列計劃,包括需加強、改善或繼續鞏固之處。
此外,參賽前,她會預先觀看不同選手的錄像,同時到現場觀察將對壘的對手表現,回來後把對方在不同賽事的錄像看幾遍,然後再考慮如何應對,制定戰術。
知己知彼,提前讓心裡打底。比賽現場不可能一成不變,必須預留一到三成臨場變化的空間。
於夢雨說,比賽除了技術,更是心理上的較量。
心理上,落後時會很著急,就得沉下心來,運用戰術一分一分地追回來;大比分領先時,對方翻盤追上,眼看到手獎牌快給別人搶走,就得提醒自己冷靜下來,思考運用什麼戰術來遏制對方取分。
「我會用積極心態看待比賽,專注每分怎樣去打,重視把每一步都做好,這樣結果就自然出現。」
這種以小看大的思維,也成功領著她忍受傷病的折騰和反反覆復,靠著意志力和止痛藥,站在兩屆奧運會這個運動員最高的殿堂上。
● 日子是一連串的傷痛
說到傷病,非同一般。自2014年起,她的日子就在比賽、受傷、康復,循環度過。
當時腰傷使她錯失出戰亞運會桌球女單項目的機會,由於桌球員需快速轉身和爆發力,日積月累訓練下,第三節至第五節腰脊軟骨被磨平,神經線受壓引發腰痛,必須臥床一個月休息,翻身都痛。
「我第一次受這麼嚴重的傷,不過當時心理沒有太大的波動,我以為會很快痊癒,又能生龍活虎地在球場上馳騁,也不會擔心無法完成任何動作。」確實如此,她復原後繼續訓練比賽。
到了2016年,在為里約熱內盧的奧運會備戰之際,她的肩傷舊病復發,除了靠止痛藥緩解痛感,訓練前還得做大量的拉伸和熱身,「我必須痛到麻木以後,才能流暢地完成訓練動作。」
同年4月她參加波蘭公開賽得了亞軍,一刻無休投入下一站的亞洲杯。結果,賽前一晚,她發現手臂完全抬不起來。最後得靠強力止痛藥撐下去,止步八強。
回到新加坡,醫生別無選擇,必須在她的肩膀注射類固醇迅速消炎,希望藥效能持續到8月份的奧運結束。事與願違,她的肩傷7月再次發作。
「我忍著痛不斷訓練,只要能踏進奧運村,即使被抬入賽場,我也心甘情願。」
2016年奧運,新加坡桌球隊進入團體半決賽,一比三敗給日本,錯失獎牌。而那唯一的一分是由她爭取的。
● 奧運後噩夢開始
奧運結束,回新後提煉自己的血清注射入肩膀進行修復,但無濟於事,反手或往外旋的動作依然痛徹入骨。2016年11月10日,醫生決定為她動手術。手術中發現肩膀盂唇並非之前診斷的撕裂,而是斷了至少一年。
「醫生驚訝地問我,是如何堅持完成奧運?我笑說,我的體育精神,讓體內發出很多能量促使我堅持下去。」
她樂觀地以為,康復後能如常訓練比賽。猶不知,真正的痛苦已悄然而至。

▲2021年,新加坡代表團在旗手於夢雨與駱建佑的引領下,進入奧運開幕式現場。
傷口癒合,內部肌肉被縫死,肩膀抬不起,只得忍受復健的煎熬,「就是把疤痕撕開,再用按摩把肌肉拉開。撕一次,痛一次。」
重回球場,於夢雨發現很多動作做不了,劇痛不在話下,身體機能下降,力量、速度、靈敏和反應都跟不上,以前單打能贏的隊友都贏不了。
「手術後的一年半,我的復健做得非常辛苦,而且表現不理想,好多次想放棄。但我還想再參加多一次奧運,想拿一枚奧運獎牌。」
這個夢,推著她改變訓練路線,比別人更拚命,卯足全力提升體能。2018年她成功摘下亞運會桌球女單銅牌,嘗到堅毅不拔的碩果。
好景不長,亞運會後腰傷復發。她又進入養傷、康復、再訓練的循環,這一次,耗了2019年的前半年。

▲2010年,新加坡國家女子桌球隊首次贏得世界桌球錦標賽女子團體冠軍。左起五名球員為:李佳薇、馮天薇、教練周樹森、孫蓓蓓、王越古和於夢雨。
「這段期間我無法下床走路,有兩三個月的時間,我連自己穿鞋襪、穿褲子的自理能力都沒有,媽媽從中國飛來新加坡照顧我,看到她那麼大年紀……得蹲在地上幫我穿鞋襪……當下我禁不住想,體育到底給我帶來了什麼……我連正常人的生活自理……都不行。」
說完,訪問所在的南大市長班會議室,靜了。
眼前這個體重不到50公斤的纖瘦女子,究竟是如何承受不成正比的巨大精神壓力,渡過能否再站起來的未知的煎熬。
那段期間,她除了努力找心理的平衡點,還坐著輪椅去球場,「哪怕走不了,我也要到球場摸摸球、握握球拍,即便坐在場外看隊友訓練,聽到打球聲,我也覺得自己是明顯在進步,感覺自己也參與了。」
2019年5月中旬,她從簡單小動作慢慢康復,到開始參賽,為著爭取在2020年東京奧運會之前提升世界排名,畢竟養病期間排名下滑太多。「我以前排名在前10位,一度下滑到50多位。」
出賽太密集,代價是舊病復發。2020年1月她自費請治療師陪同出賽。但腰傷的後遺症如影隨形,久坐腰痛,不適長途飛行,第二天球場表現會受影響。
「那五六年,止痛藥是我的好朋友,我隨身攜帶個小藥包,裡頭有不同藥劑的強力止痛藥、保胃藥和肌肉鬆弛藥。」
● 鐵人也有流淚的時候
2020年3月,冠病疫情席捲全球,海外陪練來不了新加坡,於夢雨乾脆把球檯搬回家,在客廳每天對著發球機練習。更糟的是,原定於2020年7月舉行的東京奧運會延後一年,「我好崩潰,為什麼東京奧運延了又延,我的傷病,等得了嗎?還能堅持下去嗎?」
反覆受傷導致肌肉萎縮,影響的不僅是球場表現,而是生活的方方面面。於夢雨每天結束訓練後,只得趴在床上休息,腰痛逼得她無法平臥熟睡,第二天又得應付龐大的運動量。
周而復始,四年積累下來,身心折騰讓人極為崩潰,「當時覺得天天都難度過,很不想去訓練比賽。」
「而且受傷一次兩次還可以跟自己說會好的、沒關係,但反覆發生的話,傷病不能訓練,明顯地落後了,復原後又得重新找回肌肉記憶,心裡是很煎熬的,難免萌生放棄念頭。」
「任何人都幫不了我……有時和媽媽通電話,哭著訴苦。」遠在家鄉的母親心疼唯一的孩子,勸她量力而行。
「媽媽知道我要強,如果我沒有看過奧運那麼高的舞台,或許早已放棄。但我參加了一次,和獎牌擦肩而過,現在目標就在眼前,只要再堅持多一點,哪怕是推著輪椅到奧運村,就已是勝利。」
● 奮戰到底,永不言棄
2021年7月,她終於代表新加坡桌球隊踏入東京奧運。這個當時在世界排名第47位的「黑馬」,一路過關斬將進入四強,半決賽對壘世界第一、最終奪冠的中國名將陳夢,左大腿不幸拉傷,她現場接受治療後堅持繼續完賽。

▲南洋公共管理研究生院院長王珏教授(右)頒發最佳論文獎給於夢雨。
回看來時路,於夢雨淡然地說:「東京倒在賽場上,我沒哭,因為之前傷病康復期間已經哭太多了。而且那時彷徨沮喪,煎熬著過到眼淚都沒了。我最後終於能參加奧運,用盡全力打到半決賽,即使最後幾分球被對手打得很慘,我也要全力以赴,堅持走完。」
半決賽和獎牌賽同一天進行,對健康的運動員本是一大挑戰,於夢雨沒有卻步,雖然無法擊敗「日本一姐」伊藤美誠,與銅牌無緣,但她在球檯上的頑強奮戰的堅韌,牽動萬千人心,新加坡總理李顯龍之後在國慶群眾大會演說時,特別表揚她那份永不言棄的精神。
2022年3月22日於夢雨宣布退役,結束16年的桌球員生涯,轉任桌球總會的青年發展隊助理教練。也終於有時間和交往七年的男友結婚。
遺憾嗎?她坦言,兩屆奧運都走到前四,離獎牌這麼近卻失之交臂,始終是遺憾。
● 再續少年讀書夢
2023年3月,於夢雨暫時揮別乒總,到心目中嚮往的南洋理工大學攻讀高級公共管理碩士學位,並成為本地首位獲頒南洋公共管理研究生院全額獎學金的運動員。重拾書本是養傷期間萌生的念頭,也是延續未完的少年夢。
「運動員的生活單一,三點一線——吃飯的地方、訓練的地方和住宿的地方連起來。就算曾到許多城市參賽,但只有最後一天較空閒,沒時間好好看景點。退役了,我想找尋慢一點的節奏,讓自己決定下一個人生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