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的一天下午,木忠兄到義順老店,約三哥一道去華僑中學參加華校生的反政府關閉中學聯的示威活動。二哥知曉後,堅決反對他們去。
但他去意已決,跟著木忠就要啟程。
「別去三弟,一天哥哥帶你上北京去,到天安門廣場,看毛主席像去!」二哥無計可施,指著天說了這話。
三哥自然沒聽,兩人走到巴士車站去了。

作者提供照片 以後二哥常惦記著這話:「一天,哥哥帶你上北京去。」想像著站在天安門廣場上,面對紅牆上掛著的一個偉人的相片。遠看,自相框自里向外,竟射出一道道萬丈金色的陽光。此景,和抽屜里的久藏的一枚胸別針,一個模樣。
但激情一過,回到現實,總在賺錢事業上和錢堆里打滾,這個帶著弟去北京的夢想,像一顆天邊的一顆星星,在夜深人靜,總在遙遠的天際上,一閃一閃的發光。
說也神奇,二哥的願望卻在25年後,在萬想不及下實現。儘管那是在極大的苦難中實現。
1980年的九月天,五哥開著車載著媽和我,從義順老店,直奔去淡申醫院(那時叫六間醫院)。
在醫院門口,碰上了下樓來的二哥,三嫂和大兒子國祥。
「最多活半年!」二哥直奔主題。
「醫生是這麼說,像從巴剎買來的豬肝,下鍋入滾熱的水中煮過,撈起來便是一木塊般的熟肝。我們在臨床上稱之為:木肝,就形象地說,方便你們理解吧!」。
外科醫生托一托眼鏡,咽一口水再說:
「手術房內,我見到這景象,臨場當機立斷,把掀開了的肚皮重新蓋上,保留肝臟原封不動,然後重新縫回,切開的傷口。」
他扯了扯胸前的藍色領帶,再說了一句方便我們所能理解的話:」就是華佗在世,也措手無策」。
拋下這話,他走了。
三嫂依在牆頭一邊哭泣,一邊牽著十二歲的國祥。那男孩一臉蒼白和無助。後來,男孩患上了憂鬱症。
大家聽完,知道大難當頭,上車回義順老店。車上媽問我,剛才二哥那句「華佗在世」,什麼意思?我無言以對。
爸爸買的在義順老店,座落三巴旺路和通益小路的交叉口,義順電影院的前邊。港腳(義順的舊名)的鼎盛時期,這方圓幾千平方尺的幾十間店面,即是鎮里中樞地段。優越的地點和交通方便,老店便是我家行動的大本營,即使多數家人,還住在黃莉山農地上的亞答厝。
店前的五腳基,常有三兩成群的人。車還沒停進門口,在路上的遠處,看到了五腳基上的木忠和才雄兄,還有一位肥胖的中年人。
車剛停下,那白衣胖子走向二哥的車前。
「痞阿,你看需要我打電話給我北京的弟弟?」。「痞阿」是二哥的小名,長著大肚皮的白衣人說了。
後來知道,他是原來培英學校的黃漢津校長。他有一個弟弟,從小立志要當醫生,怎料到林友福政府卻立了法,要每個青年得入伍當兵。這不得人心的法案遭受國人的激烈反對,終於1954年引發了大騷動。當時流行著一順口溜:「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
黃校長的弟弟黃漢源於隔年,便秘密得和幾個同學結伴,投奔中國大陸,從此音信全無。 時光一晃過了二十幾年,久無聲息的黃漢源,突然冒了出來,並傳來好消息,他已經是協和醫院的外科專家。他的志向和理想,最終在萬里之外的北京實現了。
一伙人進了店,對著黃校長的電話本,二哥撥通了電話。因少打長途電話,黃校長在話筒前喊話。大家見狀急忙走開,生怕話費會因人多而漲高。場外聽到的是,他移開話筒時說,「我弟的意見是,送人到北京去,找一位盛名的中醫肝臟專家。」
「那專家叫什麼名?」二哥按耐不住急勁。
「關幼波」遠處傳來轉而在話筒旁吐出了,不快不慢的三個字。
聽了我對媽說,這是那號神仙呀?連戴領帶的西醫都束手無策,難道關郎中的葫蘆里,裝了神仙藥?
可是面對災難,我們也沒迴旋之地。幾天後,把病重的三哥從醫院接了回家。接著,我們家人共同出錢出力,讓二哥訂了三張機票,由他帶著三哥嫂,一塊上北京去見關郎中。
接著九月底的一天,我們一家人和幾個關心的好友們,到巴拉里芭機場為他們送行。
要上飛機前,二哥一臉的緊張,但其中也掛著一絲深藏不露的滿足感。我馬上想起木忠說出的,近25年前,那段往事——「三弟,一天我帶你上北京去。」
這話像天邊的一顆星星,總是鑲在機艙的玻璃小窗上半部,忠心耿耿得在窗前一直陪他們飛到北京。 日後的事,只在二哥的來信中知道:
九月底的北京,天氣進入初冬,雖是初冬,還是我們熱帶人不能忍受。
正如毛主席的詩中所言: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機上的一程顛簸,三哥不能適應,航程中不斷咳嗽。 下了飛機在北京機場,馬上送往北京醫院。
在冰冷的急診部里,醫院派出一個極有資格的外籍醫生,她是個蘇聯的女醫生。
嵌在金色頭髮之下的一雙藍眼睛,炯炯有光。她冰冷的聽筒,在三哥腫大的肚皮上滑動,再仔細書寫臨床報告。之後支開三哥,她貼近二哥耳旁說話:
「看到你們千里迢迢來到北京,又看在病人辛苦,我好心勸你們,買飛機票,趕快飛回去吧。免去病者接下來的痛苦。」
那帶蘇聯腔調的,說出滿口的傷心話。 三嫂站在一旁,聽著這輕聲細語,然後依在牆頭,她情不自禁得落淚。顛沛流離的人們呀,總要走到天涯海角的陌生地,然後找不到一個落腳處呀。
醫院窗外遠處的是,東單的萬家燈火。天際線上的浩瀚星空上,天邊的那顆遙不可及的星星,一閃一閃得發光。
找了一家有暖通的賓館,三人在北京渡過,傷心欲絕的第一晚。
見到黃漢源是隔天的協和醫院裡,他當著老鄉們前,打電話給關醫生,可見他們交情的不一般。關醫生在電話上說了八字:「事不容遲,馬上過來。」
見到關老中醫時是午飯後。他戴了一副黑框眼鏡,滿頭的白髮。一臉的和藹可親。他不用冰冷的聽筒,卻伸出溫熱的三隻手指,貼在三哥的左手聽脈,再貼轉至右手,又回到左手。
那白皙如玉的三隻手指,簡直就像一位音樂指揮大師的手指,異常的靈巧和敏感,更像巨型的哈雷太空望遠鏡,裝有三個精確的傳感接收器,在太空測量中保持非常準確的測量,能在無限深邃的銀河系中,測到億萬光年外所發來的信息。
關老中醫的三指頭上,鋪滿千萬根神經線,從手中傳來的一波一波的脈動中帶的信息,準確診斷了三哥的肝臟病狀。
「張口,吐舌」
老中醫篤定的聲音,讓三哥頓然間找到信心。
一番的思前想後,是與非,正與邪,對與錯,錯綜複雜的辯證,分析與歸納,推論與總結之後,他嘴邊冒出一絲笑容,自信得對二哥說道:「你弟生有大幸,在他哥你的窮追不捨得投石問路,通過黃醫生找到我來,真是命中大幸。他即在我手中,必有希望!」。
二哥和三嫂一聽,心中一塊大石一瞬間化為烏有。
接著,在一張淡黃的草紙上,他提筆疾寫。口中卻念念有詞,右手五隻,不斷點頓屈算。
很快的,紙上出現了20多種草藥,藥名下端較小字體標明著藥量。那一排排龍飛鳳舞的字體,像一群二十幾匹神馬,在粗糙的紙面上,朝著一個有陽光的方向,奔騰衝刺。
抓足了一周的草藥,三人回到賓館。三嫂找來一個草藥燉鍋以煮藥。第一貼下肚後看不出什麼,只聽三哥,屁聲不斷。
三天後喝下連續三貼後,他已可吃完一個的北京饅頭。一周過去,回複診前的早上,三哥胃口好多了,吃下一碗稀粥和三個饅頭。
複診當天,關老中醫一口氣開三個月的藥份。遞著那藥單,三人預知是見關佬的最後一次。兩兄弟牽著他的手,在不斷得答謝聲中,倒頭走著出了門。
回國前一天的早晨,二哥帶著弟嫂,到北京天安門廣場,參加早上六點正的升旗禮。當太陽從東方升起,第一道曙光照在廣場上,場上響起一片掌聲和奏起莊嚴的國歌。國歌后,竟也加奏另一震撼著廣大的海外華僑的,一首歌曲《五星紅旗》,在場上的一片歌海中響起:
五星紅旗迎風飄揚 勝利歌聲多麼響亮 歌唱我們親愛的祖國 從今走向繁榮富強… 當唱到「從今走向繁榮富強」時,二哥抱著弟弟,流下了熾熱的眼淚。
「三弟,一天我帶你上北京去!」。那話像天邊響起的一記巨雷。 尾聲: 回新加坡後。三哥開始以每天喝一貼,後轉兩天一貼,再往後便是每周一貼。
三哥一直活到1999年,多活了十九年。
以此文紀念我的二哥和三哥:青春無忌的夢想,換來精彩亮麗的人生。




作者:進來(筆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