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在新加坡出生的諾琳海澤博士,憑著對賦權女性和平等人權的堅持,將近半個世紀,以自己的努力多次被任命聯合國高級官員職務,包括出任聯合國副秘書長,也是首位擔任聯合國亞太經濟與社會理事會執行秘書長的女性。她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貢獻包括向聯合國安理會推進有關戰爭中女性被迫害,以及貢獻和平與安全的1325號決議。
這期的《早人物》,聽這位新加坡社會學家分享對當前加沙人道危機的看法,自己的牛車水童年,以及重要的人生歷練。

76歲的諾琳海澤經常做運動,說話依然鏗鏘有力,童年經歷過的貧困日子和加入聯合國時周遊許多國家與社群的經歷,塑造了她平易近人的性格。(梁麒麟攝)
「我為聯合國掉淚!」
2023年6月卸任聯合國緬甸事務特使的諾琳海澤博士(Noeleen Heyzer),對目前以色列在加薩走廊展開的軍事行動,痛心程度非筆墨所能形容。
「你看看這場災難的程度,對平民百姓的殺戮,我們卻無能為力,這讓我為聯合國哭泣……這個維持安全的世界秩序已是岌岌可危。」
2007年至2015年,海澤博士受任聯合國副秘書長,是新加坡在聯合國擔任最高職務的女性,相當於聯合國內閣職務。
2007年至2014年,她也是第一位擔任聯合國亞太經濟與社會理事會(Economic and Social Commission for Asia and the Pacific,簡稱ESCAP)執行秘書長的女性。其間,她關注社會平等共榮和可持續發展的區域合作,也是亞太區域災難預備方案、包容社會經濟政策、區域串聯和能源安全等多項創新倡議的幕後推手。
海澤在國際外交舞台的這些職位,靠的是自己的努力,不屬於我國外交部的委派。
海澤生於新加坡,父親是歐亞裔,母親是華人。76歲的她,在新加坡國立大學嶺景寄宿型學院受訪時,說話依然鏗鏘有力,童年經歷過的貧困日子和加入聯合國組織時周遊許多國家與社群的經歷,塑造了一個非常接地氣的性格。兩個多小時的訪問中,她對各種社會學專業術語信手拈來,思維敏捷,完全沒有冷場,也讓人感受到她的平易近人。
提到加沙人道危機
數度停頓強忍淚水
然而,一提到現今的加沙人道主義危機,她數度停頓,忍住在眼眶中打轉的淚水,說了一句:「加沙局勢,讓人心碎。」
「一小撮極端的當政者、國家主義者認為和平是通過殺死對方來實現的……我們正處於沒有法制的局面,一小撮人決定違反所有國際法則,不承擔任何責任,而我們不能對他們執法,我們沒有強有力的執法機制。
「為什麼他們能逍遙法外?最後誰受苦?是平民,是兒童。每天有這麼多兒童被殺,這種情況怎麼能發生?這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沒有未來。
「為什麼我們現在有這樣的世界,把大部分資金用在武器上,而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就是以武器為基礎?」
阿富汗戰爭結束後,海澤曾代表聯合國到當地推動女性賦權,推動憲改讓當時阿富汗的350萬適齡女性可以接受平等教育;她也曾到耶路撒冷推動以色列與巴勒斯坦的和平工作,協助以巴女性組織代表磋商和平議程。
然而,對於現今的加沙局勢,她痛心地說:「如果國際政治完全錯位,即使你曾取得成果,這個成果也無法持久,也不可能持久。」

2024年2月,海澤在撰寫的新書《新加坡與多邊治理:保障我們的未來》發布會上曾說,加沙持續不斷的危機凸顯了重建多邊體系的運作和公信力的巨大緊迫性。(檔案照片)
2024年2月,海澤在撰寫的新書《新加坡與多邊治理:保障我們的未來》發布會上曾說,加沙持續不斷的危機凸顯了「重建多邊體系的運作和公信力的巨大緊迫性」,聯合國作為全球多邊治理框架的關鍵效力已減弱,以準則為依循的世界秩序,正處於奄奄一息的狀態。
須尋找新的多邊治理方法
發揮集體力量打造未來路
海澤說,與《聯合早報》進行的訪問,時間點恰好,除了政治,世界格局也交織著氣候變化和網絡安全等迫切問題。「我們須要尋找全球多邊治理的新方法,以便在這互聯互通、權力四散的新世界裡發揮集體力量,打造未來的前進之路。」
她接著說:「我們不能讓少數極端分子通過暴力來左右我們的(和平)工作和未來。我們必須創造維護人道主義的空間,讓人道主義發揚光大。」

海澤自2021年10月擔任聯合國緬甸問題特使後,致力於推動緬甸軍政府與各方展開對話。圖為2022年8月她到緬甸訪問後,續程前往孟加拉探訪羅興亞人難民營。(法新社)
人道主義,是社群凝聚力和人性的積極彰顯。海澤對社會學的堅持、對社群的感同身受,讓她走向國際舞台,在英國蘇塞克斯、泰國曼谷、美國紐約和馬來西亞吉隆坡的國際機構工作時,勤奮走入社群和最底層,特別是遭遇不平等對待的女性與弱勢群體。

2022年8月海澤到緬甸訪問後,續程前往孟加拉探訪羅興亞人難民營,聆聽難民心聲。(受訪者提供)
1984年至1994年,海澤任職於政府間智囊團亞太發展中心(Asian and Pacific Development Centre),中心主要負責協調50多個國家的政府,共同解決貧困、管理自然災害相關等問題。
海澤在2021年出版的自傳《越過風暴與眾星》(Beyond Storms and Stars)中提到,1984年到1994年期間,她曾為保護在職女性和幫傭做區域串聯,成功取得當時菲律賓總統阿基諾的支持,堅持所有欲雇用菲律賓幫傭的國家必須給予基本薪金和年假福利等,否則不予輸出。
此外,海澤走訪了東南亞和太平洋小島社群,聆聽故事,像越南戰爭的女戰士為了溝通而學習俄語、華語;農民為躲避炮彈槍火在夜間藏身洞穴;砂拉越原住民的生活環境如何受伐木業衝擊;太平洋島民隨波而居的樂天人生觀等。當時,她成為代表國際體制走訪民間和婦女的唯一高層女性代表。

2002年,海澤走訪盧安達的圖西族和胡圖族的孤兒和婦女。1990年代,位於非洲的盧安達經歷內戰,曾發生種族滅絕事件。(受訪者提供)
「這10年是最美好的時光,我接觸到豐富多彩的亞洲並深深愛上這個區域,它豐富我的閱歷,也讓我築起龐大的聯絡網。」
這10年,她拒絕不少條件優渥的升遷邀請,沒有離開設在吉隆坡的中心辦事處。更大原因是想讓兩個女兒與父親和阿姨建立親密的家庭關係。「現在回看這個決定,覺得是正確的,我的女兒慶幸能與父親有更多時間共處。」
1994年,海澤接受聯合國婦女發展基金(United Nations Development Fund for Women ,簡稱Unifem)執行秘書長一職,是首位出擔此職的非北美女性,直到2007年。
她到紐約上任後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挽救該機構的財務危機。她憑著出色的人脈,以「對人進行投資」這一理由,說服各國捐款,不但化解關門危機,還在1995年於北京召開的第四次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成功協助上千個亞洲及太平洋區民間婦女組織與會。

在1995年於北京召開的第四次聯合國世界婦女大會,海澤協助上千個亞洲及太平洋區民間婦女組織與會,在她右邊坐著的是時任美國第一夫人希拉莉。希拉莉是以美國政府代表團名譽團長的身份參加大會。(受訪者提供)
海澤謙虛地說:「我沒有遠大卓識。我只是用心審視社會結構,聆聽社會故事,再把這些真實事件串聯起來,編織成更大的社會掛毯。」
確保被遺忘的弱勢群體聲音被聆聽,是這位被下屬稱為「無所懼、走路快領袖」的內心火石。

2006年1月,海澤在聯合國總部宣布邀請澳大利亞女演員妮可·基德曼擔任聯合國婦女發展基金的親善大使。(路透社)
聆聽被遺忘弱勢群體聲音
向安理會推進1325號決議
「被遺忘」的群體,很大部分是沒有足夠社會保護網和地位的女性和兒童,尤其是處在武裝衝突之中。海澤在國際女權的另一重要貢獻,是向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推進1325號決議。
1325號決議,是安理會首個承認武裝衝突對婦女和女童造成嚴重和獨特影響(如性侵害),並認可婦女對預防和解決衝突、維持和平等所作貢獻的決議。
如何在以男性為主的國際會議,在各國代表面前討論女性被戰爭迫害,尤其是性侵課題?
真人真事的社群生活,成了海澤協商的最佳籌碼。她卷髮齊肩,輕施淡妝,淡定地說:「有人說我的處事風格不具威脅性。我不會讓對方感覺自己不懂這件事,我只是說故事,通過真實故事轉化成他們能理解的理論。
「我們沒有訴諸暴力或武器來推動社會變化,而是靜悄悄地革命著。當然,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很多的支持及不斷壯大的人際聯絡網。」
海澤很實在,「你須要找到其中的意義,但不須要把天下所有的事都包攬下來,單憑個人,無法改變整個世界。但可以創造集體領導、合作、友誼和溫情,這就是你的社群,是支持你的生態系統。你不是孤軍作戰,但不要試圖當個神力女超人」。

2008年中國發生汶川大地震,海澤代表聯合國走訪當地災民。汶川大地震造成7萬人遇難、1萬多人失蹤和無數的傷者。(受訪者提供)
近年來,她有更多時間住在新加坡公寓,離外婆故居近,能常探望90多歲的舅舅保羅。卸下聯合國緬甸特使一職後,她沒閒著,將在來臨的世界城市峰會擔任開幕協調,到哈佛大學發表傑出人士演講,到澳大利亞參與遏制暴力對待女性的討論。她今年受邀擔任國大大學嶺景寄宿型學院院長。
空閒之餘,她到實乞納民眾俱樂部跳黃金尊巴舞。兩個月前,她動用技能創前程培訓補助上華文課,「我喜歡學華語,以前沒有機會,只有童年時學過潮州話」。
年幼經歷人生百態
最糟時飯都沒得吃
海澤說,她的人生,是不同境遇的產物,不是她刻意或努力營造的。
她的童年並不順遂,最糟的時候沒飯吃,得到賭館撿賭客剩下的食物填飽肚子。
年幼時與外婆住在直落古樓的村屋,外婆是土生華人家庭的童養媳,為了能讓子女上學而信奉天主教。母親在實里達的英軍基地當秘書。
父親是荷蘭與德國的後裔,在印度加爾各答長大,學會順勢療法,隨英軍來新加坡當軍醫,在英軍基地認識了母親。戰爭結束後,由於沒有正式的行醫資格,家庭生計陷入困境,性情變得非常暴力。海澤在自傳中寫道,一天晚上,父親盛怒衝出家門,「故意把他的破車撞向一棵椰樹,然後消失了」。
母親成了家中的經濟支柱。但作為天主教徒,她不能離婚。「我們被看成是破碎家庭。我的母親被困在這樣的社會環境,沒有自己的空間來處理所發生的一切……沒有社會支持,幾乎沒有社區的同情。」
海澤六歲時,26歲的母親去世。父親幾天後出現,接走她和弟弟,到牛車水一間店屋與新婚的繼母同住,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加上父親酗酒、繼母抽吸鴉片,她和大弟及同父異母的小弟有時幾天沒飯吃,只能到樓下賭館撿賭客的殘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