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前的傍晚,一個人在義順地鐵站旁的咖啡店吃飯,耳邊突然傳來一首廣東小調《禪院鐘聲》,周圍本來就嘈雜,所以歌的音量放得很大。回頭一看,原來是一桌上了年紀的街坊老友記,在邊喝酒邊談天說地,音樂純粹是助興,大概也有懷舊、憶當年的調調。

「重新發現麗的呼聲」展覽8月初在唐城坊舉行,讓公眾重新細細咀嚼上世紀熱播的華語和方言廣播節目。(檔案照片)
我不是廣東人,但這首歌的悲涼,以及越唱越快的旋律印記,自小就存儲在腦子裡。原本也不知唱些什麼,是後來幾次朋友在K房點選時,我留意了歌詞,才明白內容是一個舊時書生,因為愛人變心負約,萬念俱灰下遁入空門,但終究還是剪不斷情絲綿綿,一到夜半總要「嘆孤影、淚盈盈」。
《禪院鐘聲》後,不同年代的廣東歌曲一首接一首……奇特的是,周圍的食客似乎都不以為意。我呢,吃完了沒馬上離開,而是喝著已變冷的茶,繼續刷著手機,但主要還是想多聽幾首久違的經典。
剛好那之前的幾天,在早報言論版上讀了學人郭振羽教授的《新加坡華族方言路在何方?》上下鴻文,不免也思緒萬千。先是惋惜這些方言好歌終將知音寥寥,唱者聽者和懂得的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減少,然後很自然地,也想到了本地這一切方言人事物何去何從的問題。
郭教授以知情者身份,講述我國方言政策40多年來甚至更久遠的前世今生,也點出當前方言日益萎縮的窘境。他認為今時新加坡已換了時代也換了三位總理,一些政策可以重新審視和檢討,包括「方言禁令可考慮開放,由民間自主自導,成效自負」。
該搶救方言, 還是夯實華語文根基?
這一鬆綁主張引起不少讀者共鳴,我一方面樂見其成,尤其從情感出發。但也知道現實中存在許多局限、難處甚至「不可為」;硬推的話,甚至可能未見其利,先見其弊。當然我也可能是錯的,就當拋磚引玉,集思廣益吧。
方言逐漸退場,是不爭的事實,儘管一些有心人還在推動。郭教授文中提及早報報道,指近年開始看到有千禧和Z世代對方言產生興趣。
他主要讀到的,相信是6月間《早報星期天》一篇題為《學生自發學方言 還參與推廣 有影無?》的專題報道。裡頭有個個案,說的是萊佛士書院的一群學生,擔心方言會消失,三年前開始成立興趣小組,在校園裡身體力行推廣方言學習。要知道,萊佛士書院,可是標準的紅毛學校啊!專題里還提到,原來國大幾年前,也有人要求開方言會話班,結果還真有學生基於各種原因報名。編輯同事因此破例下了一個福建話標題「有影無?」(真的還是假的?),用以表達驚喜和不可思議。確實,這些「搶救方言大兵」很可愛,是該給個大大的贊。但真的很稀有,讓人嘖嘖稱奇,也因此有了大篇幅報道。
我記得幾個中生代編輯因為好玩,更為了凸顯主題,還想著怎樣在版面和封面索引的話語泡泡中,放進不同籍貫的方言,後來發現還挺燒腦的,像潮州話gagi-nang(自己人)的ga , 念得出卻不曉得怎麼寫,海南話的bongkang,是戲謔話、罵人的話還是粗話,討論大半天都還搞不懂。廣東話「唔系講笑」(不是講笑)後面該加個什麼語助詞,也沒什麼把握,最後靠近午夜了,還得打求救電話,請教外面的方言達人。下班前,還彼此開玩笑,說明天如果有讀者打來,你接聽哦,我可不接。
可見,別說孩童和青少年,中生代中,很多人的方言也已捉襟見肘。像報道中提到的學生,是特例中的特例,並不代表一個趨勢。
人腦不是CPU, 不必在語言之間取捨
這裡頭有幾個主要問題,是我們終究繞不開得思考的。一是方言在我們的社會,還有生命力,或者功利地說,還有傳承的價值嗎?第二,如果沒落了,靠幾個學生、幾家會館以及散落在各個角落的個別人士的努力,能起死回生嗎?最後,我們作為個人,又能怎麼辦,該如何自求多福?
在我的生活周遭,我的接觸,很直觀和切身的感受是方言在沒落,而且比華文華語還快。上了年紀的人,以及一定比率的中年人,這部分是去不掉的,但在新生代中,會說方言的已是稀有品種。當然,方言不會徹徹底底消失,但要恢復往日光景,應該是沒多少現實條件了。
方言該保留嗎?從文化的視角,我會第一個認同方言和華文華語是相輔相成的。方言裡頭,承載很多傳統的,以及本土的元素,若要保留本土華族文化,紮實的方言功力是能起到正面作用的。在語言學習上,我也不同意過去的主流CPU論述,即人的頭腦就如同一個中央處理器,裝得下多少方言,就得犧牲掉多少的華語和英語,逼得每個人都得做出取捨。
但是,社會資源終究有限,而我們知道,這些年來華語文是替代各籍貫的方言,但這個北方話——我們後天選擇的「母語」本身,也承受著更強勢英語文的擠出效應,被邊緣化的危險是真實的。所以要取得某種平衡,不要讓社會最後走向單語化,集中力量夯實好華文華語根基,還是第一位的。倘若整個族群努力的方向,太多往方言傾斜,最終是與華語文共榮,還是得不償失?坦白說我沒有答案,有的是些許不好的預感。
過去華社的構成,主要是六大方言群,當年登高一呼推廣華語,團結是一個堅實的理由;在今日語境下,這個守護母語的理由尤其迫切。另外是方言群中,現在除了「六大」 ,還有來自五湖四海的,更為碎片化,試想若都要推廣,肯定力量會分散,資源會被攤薄。
還能跟誰說方言呢?
郭教授文章中,引述建國總理李光耀在《我一生的挑戰:新加坡雙語之路》書中,一段認定方言已是明日黃花的談話:「……從多方言改成說華語的環境。新加坡講華語的風氣已經不能逆轉,新加坡的語言環境已經不可能再走回頭路了。如果還有人要保留方言,那就請便吧,單靠方言是走不遠的,因為整個社群已經說華語了,還能跟誰說方言呢?」
這本書的編務,我當年也有幸參與。如今重溫,字句依舊鏗鏘,但已不能說全對。像「整個社群已經說華語了,還能跟誰說方言」 就一語中的,方言的使用場景確實少了很多,我就經常幾天、甚至幾周下來都沒能用上一句。但關於「講華語的風氣已經不能逆轉」?我不認為已是板上釘釘。
40多年前講華語運動的啟動,是政策制定者的意志,然後由上而下全面貫徹;如今母語的守護者可說別無選擇,只能接過棒子,直面更艱巨的挑戰,而且提倡多講還不夠,還必須在華文的使用和水平的提升上使力。眾人迎難而上,或許還能峰迴路轉;躺平的話,就只有往下滑坡一條路。
當然,以上種種,審視的是社會總體,鼓勵民間推廣方言,還不如全力推廣華文。但就個人或個別的家庭,力所能及,特別是華文已沒問題了,願意把自己的方言也學好或傳承下去,肯定是好事。其實,一個人多學會幾種語文,錦上添花並非不可能,像剛奪得奧運銅牌的17歲小伙兒墨士廉,儘管書是在家裡讀的,也還是能把五六種語言都學好說好。尤其是在成長期中,前面已說了,語言的吸收無所謂CPU限制,也非零和遊戲,更何況華族方言和華語文,脈絡基本相通,多學幾種,「邊際」困難度肯定是遞減的。
我們的建國和立國一代,很多人沒接受過多少正規教育,甚至是失學的,但多語多方言者比比皆是。今天的學子,條件好很多,卻別說第三種語文,好一些連自己母語都已經很掙扎。學校為何教不出多語的孩子,這是我一直困惑不解的,或許學語言正如「可理解輸入」(comprehensible input)理論:靠在課堂上「教」和考試不一定最有效,還得生活中有浸濡,有運用各種自然語言的機會才能「習得」,而華語和華族方言的這個條件已今非昔比。除了跨代,我們還可以橫向比較,是的,我說的就是長堤彼岸的朋友。他們懂雙語、三語的極其普遍,若算進方言可能還不止這個數,用時可以輕鬆切換,和什麼人交流都通暢無阻。
梁家班會是最後的方言電影人嗎?
人比人不一定氣死人,但總有大大小小缺憾。其中一個,是我總認為的多語意味著多文化、多視角以及更多的生命情趣和維度,但很多新加坡人在這方面已明顯輸了一截,而且應該還不自知。英文有一句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些什麼(You don』t know what you don』t know )。同理,不懂方言的人,往往也不會感知到自己損失了什麼。還好,萊院的那群學生,起碼會因為不能和祖父母很好地溝通而難以釋懷,進而坐言起行,決心要把自家的方言學好。
又如,人與人交流,通過方言,經常會有很不一樣的共鳴,或心意上的即時連接。這是我在香港講廣東話,或者在廈門、台南講福建話都有過的體驗。這種以共同的鄉音拉近距離,和彼此使用華語或普通話,還是有差別的。
再有如審美情趣。一首《禪院鐘聲》,可以讓我停駐鬧市,皆因旋律的幽怨和文字的悽美。「情根愛根恨根怨根,春花怕賦詠;情絲愛絲愁絲怨絲,秋月怕留情……」根本就是詩筆所作,再麻木者,只要聽得懂粵語,都能輕易產生共情。
其實也不必詩情畫意。像不久前看了《錢不夠用3》,情節和人物有點荒謬、拍攝技巧略顯粗糙,還一直被置入式行銷干擾。但它草根、親切的方言壓過了這一切,在嬉笑怒罵中,有一種和故人偶遇的快意。大概梁家班是我們的最後一批方言電影人了。你想,大家用華語點盤雜菜飯,都「這個那個」了,以後誰還有本事,用方言把電影拍出來呢?
方言「失語」,無論是社會還是個人層面,都是可惜的。但社會不應太糾結,重要的還是守護好華文的基本盤,尤其是別讓小朋友對華文心生厭惡,或者多是「半桶水」。
至於個人,多幾種語言傍身,包括方言,都會是添加分。墨士廉能說華英雙語,以及印尼語(和馬來語有六七成的重疊吧)、德語、法語、克羅埃西亞語,哪怕程度不一,我覺得已是人生贏家,不管他將來能否追逐得到曾經錯過的金牌。
六種語文太難的話,向我們萊院的「方言幫」同學看齊也不錯。雙語加一個方言,肯定已是「冇得頂」「無馬走」了。
文:王彼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