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產和破產之間只隔著一個新加坡。」
當租金漲幅跑贏薪水、匯率悄然蠶食積蓄;當一紙工作簽證成為職業天花板;當舊友散落、情緒無處安放……這句曾在短視頻平台用來推流量的驚悚標題,如今正成為越來越多新加坡新移民家庭的現實腳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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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加坡,這座以「精英教育」著稱的花園城市,也是很多中國中產家庭心中的「理想國」:制度清明、空氣清新、教育先進,像一扇通往理想生活的窗口。
這幾年,不少中國中產家庭陸續遷居新加坡——或是為了孩子的教育、或是尋找更穩定的制度環境,也有的只是看準了一個有更多可能的未來。
落地之初,一切令人安心:乾淨的街道、高效的制度、孩子自信的笑臉……仿佛生活真能「無縫平移」,甚至更上一層樓。
但現實很快撕開了濾鏡——跨國遷徙絕非生活升級,而是一場從語言、身份、收入到社交體系的全方位硬核重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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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採訪了兩組中國中產家庭。他們同樣懷抱信心而來,如今卻在教育抉擇、經濟重壓與身份困局中小心穿行。他們的故事,正是無數「坡漂」掙扎、適應、試圖破局的真實切面。
他們的故事,也許就是你身邊那位一起送娃上興趣班的媽媽、那位圖書館常客、那位社區志願者的真實寫照,也許就是你我同樣的軌跡——站在理想與焦慮之間,重新摸索「人生下半場」的可能性。
01 從「夢幻配置」到「坡島求生」
B和L家的故事
B先生原先是一家跨國企業的區域高管,在上海總部任職。
2021年,公司擴展東南亞市場,他作為重點項目負責人,被派駐新加坡。公司提供EP簽證,承擔兩個孩子在國際學校的全部學費,以及全家的醫療保險。
這在移民圈裡,幾乎是「神仙配置」:高薪工作、簽證無憂、雙語教育,一條標準的「菁英上岸」路徑。
妻子L果斷辭去了在國內銀行的崗位,帶著一對兒女隨他一起落地新加坡。她說,「我們當時很清楚,這也是孩子換更好賽道的機會。」
他們在孩子上學的國際學校附近,租了三臥室公寓,步行五分鐘有超市和地鐵。那時候的生活幾乎完美:清晨出門散步可以聽見小鳥叫,周末去聖淘沙騎腳踏車,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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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覺得,新加坡像是為我們量身定製的一座城市。」L說。
但這種鬆弛的幸福只持續了一年多。
全球經濟下行,公司宣布裁員。B先生所在的整個部門被撤回。「那天是周四,他回家什麼都沒說。周五早上我看到他沒有去公司,坐在電腦前發簡歷,我才知道出事了。」L回憶。
「我們都是很現實的人,當時甚至沒時間難過,就開始計算:簽證還能撐多久?孩子能不能繼續上學?錢夠不夠用?」
公司給了他三個月緩衝期,但沒有安排內轉。EP簽證也將在合同結束後隨之失效。兩個孩子剛剛適應了英文授課和多元文化的環境,再讓他們回到國內激烈的公立系統,L說「想想都覺得殘忍」。
夫妻倆清點了資產:國內有一套房,一輛車,一些理財產品。賣掉車,保留房子和理財產品,最終能動用的現金是兩百多萬人民幣,換算成新幣約45萬。如果兩個孩子都繼續讀國際學校,這筆錢最多撐兩年。
於是他們做出第一個艱難的決定:退掉公寓,搬入義順的四房組屋。「房租從每月6000新多降了一半,節約了錢,生活也變了,沒有了泳池和健身房,但樓下多了食閣,感覺我們更融入新加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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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決定,是兩個孩子開始準備AEIS考試,轉軌政府小學。
「這是個不得已的決定。」
L說,「一方面是不想孩子回到國內應試路線,另一方面也明白——國際學校是燒錢機器,不能無止境地撐。」
她開始給兩個孩子安排AEIS數學、英語補習。B先生則一邊投簡歷,一邊聯繫本地企業獵頭,「降薪也認」,只求一個能續簽證的機會。
L也有自己的困境,在國內她曾是一家國企的中層,擅長管理和資源整合。來新加坡後,她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成了「XX媽媽」。
一開始,她把全部精力投向孩子的生活管理,但在先生的失業危機後,她意識到自己也需要成長,兩個人才能更穩定的撐起一個家。
她開始參加鄰里社區的志願服務項目,做義工,還加入了幾個陪讀媽媽社群,了解新加坡的就業政策和中年女性職業轉型資訊。憑著還不錯的英語,她還報名了一個本地理財顧問課程,打算未來嘗試兼職保險行業。
「不僅僅是因為生活壓力,我也想讓孩子看到,媽媽也在學習,人在什麼時候都可以重啟。這不是也跟新加坡推行的『終身學習』接軌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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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說來說去,最讓他們「回不去」的,是兩個孩子的變化。
哥哥本來在國內課堂上總被老師說「坐不住」,現在卻成了presentation的主力;妹妹從一個怕生的小女孩,變得可以在食堂主動和鄰桌小朋友說「Can I join you?」
「你能看到,他們身上那種被壓抑的表達力,正在被一點點釋放出來。」L說。「那,我們就盡力的再拼一把。為孩子,也為我們自己。」
不得不說,他們是幸運的。
在三個月簽證到期之前,B先生找到了一份新加坡本地企業的工作,薪資比原來低了將近40%,但EP簽證的底線要求堪堪保住了,全家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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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沒有再搬家,也沒有重回國際學校。
哥哥去年通過AEIS考入了本地學校,也在政府小學裡逐漸找到節奏,華文作文得了獎、代表學校去參加西洋棋比賽,也加入學校的CCA華樂團。妹妹轉去了HDB樓下的一所半政府的幼兒園。
他們一家每月依舊精打細算。周末去三巴旺海灘趕趕海、辦了動物園年卡,全家一起參加義工活動、爸爸帶孩子練球……他們不再提當初「理想配置」的遺憾,而是更常說一句話:「好在我們還在一起。」
L說,前兩年刷朋友圈的時候,看到國內前同事曬出下午茶和演唱會。她還會心動,也會酸。
可當她聽說那位「看起來光鮮」的前同事其實已被公司裁員,連補償都沒到手,找工作找了一年多也是沒找到;另一位前領導也因為受不了延遲發薪水,在發朋友圈找工作,她突然心態放平了。
不是比較,而是明白了什麼叫「沒有地方是絕對的正確」。
「我們選擇留下,因為孩子,也是因為我們知道,我們在這裡的努力,是可以一點點看到成果的。中年轉型,新加坡給的空間更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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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一個人的陪讀,不是一種生活,而是一場修行
林蕙的故事
2020年初,因為疫情逐漸緊繃,也因為想要給孩子一個良好的生活環境,林蕙帶著剛滿6歲的女兒和4歲的兒子,從深圳飛抵新加坡,希望為孩子尋找一個更健康、寬鬆的成長環境。
丈夫留在國內繼續工作,一邊還著房貸,一邊承擔著她們在海外的生活開銷——一家人被現實分隔兩地,但教育這件事,他們決定全力以赴。
之前在深圳,他們過的是典型的中產生活:市中心的大房子,兩輛代步車,節假日的歐洲、日本、東南亞旅行,日子鬆弛又體面。
剛來新加坡那陣子,林蕙是鬆了一口氣的——她和孩子們住進了公園旁邊的公寓,孩子們讀國際學校,課程節奏輕鬆、氛圍友好。丈夫的工資摺合過來,不僅能支撐她們的生活,還有不少盈餘。

「國際學校的媽媽」融入圈子很快,她很快交到了新朋友,也請了個女傭照顧自己和孩子的日常起居。跟朋友們一樣,林蕙也開始了孩子上學就去朋友聚會、徒步,不被家務包圍,沒有公公婆婆耳提面命的輕鬆日子。
媽媽的「理想的生活」,沒有延續在孩子們身上。
4歲的兒子臉皮厚倒是還好,一句英語也不會,很快和班上的小朋友打成一片。女兒卻被語言困住了。她在國內學過英語,但面對真實語言環境,總是顯得緊張、膽怯,不願發言,常常在課堂上沉默不語,也不和其他小朋友講話。
折騰了兩個月也沒請到合適的1對1老師,補習班的效果又太慢,林蕙不得不自己下場,變成了「半個老師」:每天陪著讀英文繪本、默寫單詞,做練習冊,一點點把中文教育經驗翻譯成英文學習技巧。
「陪讀」兩個字聽起來輕鬆,實際是一場全職的、情緒與精力高度消耗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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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時不時就爆發的情緒讓她無力,女傭也從一開始的「聽話」變得油滑起來——林蕙一個人撐著所有事務,從孩子的學習、管理女傭、安排出行到情緒安撫。沒有幫手也沒有傾訴窗口,她只有不斷的自我消化。
2023年,是林蕙最崩潰的一年。疫情後,新加坡房租飛漲,她們原本2800新幣的三房單位直接漲到3600,後來房東竟然獅子大開口要到了4500。
不想讓生活質量下降太多,母子三人被迫搬到了房型更緊湊的兩房公寓。
「房租漲,柴米油鹽都漲,不是一星半點,甚至漲到一倍。我們的生活立刻繃緊了。」她說,「去年到今年人民幣對新幣的匯率越來越差,換一次錢,就心疼一次。」

圖:xe近日匯率
兩個孩子的補習和興趣班費用每個月都壓在帳單上,生活費一天天上漲,她第一次感到,中產也可能「入不敷出」。
「我們不是吃不起飯,但已經不敢隨便花錢。生日蛋糕自己做、餐廳不敢進,護膚品從專櫃換成藥妝,連給孩子選繪本都先看打折。」她說。
為了節省預算,林蕙開始自己學烘焙,用小紅書學會了戚風和海綿蛋糕;囑咐女傭幾個超市比價格;用舊衣服改小孩畫畫的圍裙——這些曾經她嗤之以鼻的「節儉」,如今成了日常。
「生活質量下降的可真不止一星半點兒,不過,好歹不止是我自己這樣」,林蕙的小紅書是她找到的情緒出口,在上面分享自己的經歷和經驗,從國際學校日常到陪讀情緒管理,從選校避坑指南到超市打折信息——越來越多關注她的人在留言:「你說的,就像我經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