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南亚,曾经有这样一所大学:它由千千万万试图兴办高等教育、传承民族文化的的华人共同捐资设立,以华文为主要教学语言。它名义上的首任校长是林语堂,著名作家苏雪林、凌叔华、徐訏曾为其授课。它1956年3月正式开学,存续至1980年。它培养出超过一万名毕业生,从中国大陆到加拿大多伦多,它的校友遍布世界。它当年的宏伟行政楼,被列为新加坡国家保存古迹。
它就是南洋大学。
这所大学曾经经历过无数坎坷,只存续了短短的二十余年即告消失,但它对东南亚尤其是新加坡华人社会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今天。在那个特殊的时代,在新加坡这个特殊的地点,南大人以及“精神南大人”留下了无数的传奇故事。这些故事一定还在老一辈的新加坡华人心中回响,它是一段振奋人心却又令人黯然神伤的回忆。

2014年4月,中新网发出了一条新闻:南洋大学校友会中国联络处日前在集美陈文确陈六使陈列馆成立,陈嘉庚、陈文确、陈六使家族后裔及南洋大学校友代表70多人来到集美,参加揭牌仪式。同时,南洋大学旧时光回顾展在陈列馆举行,海外乡亲边参观边回忆南洋大学旧时光。

陈文确陈六使陈列馆
提到南洋大学,不能不说起在其创办过程中发挥极大作用的著名华人企业家——陈六使。没有陈六使,也许就没有南洋大学。

陈六使的人生经历使他恰恰好成为南洋大学的那位大功臣。1897年——这是甲午海战之后的第三年,中国正在支离破碎之中——陈六使出生在福建省同安县集美乡。他的家庭穷困,以务农和捕鱼为业的父母在1902年去世,那时陈六使不过五岁,有五个哥哥、一个弟弟。他在陈嘉庚捐助的集美学校念书之后,19岁前往马来亚投奔刚扎下根的三哥陈文确,他进入了陈嘉庚的橡胶公司。
在28岁的时候,他和陈文确趁著橡胶市场大好,建立了益和树胶公司。短短十余年间,益和从小巧腾挪到大张旗鼓,竟然成了马来亚数得着的橡胶公司。1937年,陈六使担任新加坡华人树胶公会主席。
陈嘉庚似乎是陈六使的“偶像”,他是不是在有意无意地模仿陈嘉庚这位杰出的乡党呢?在事业上,他从陈嘉庚的橡胶公司起步,之后他做了一辈子橡胶生意。有了资产之后,他跟着陈嘉庚捐助华人公益事业:陈嘉庚创办的厦门大学,曾经就读过的集美学校,他都捐了款。1939年,陈嘉庚建议中华总商会兴建中华大会堂及图书馆,他认捐20多万,约占所需经费的四分之一。

陈嘉庚铜像
1950年,陈嘉庚回到中国,陈六使继陈嘉庚之后成为新的新加坡中华总商会会长,此时他还是马来亚橡胶公会主席、新加坡福建会馆主席。这时候陈六使53岁,他的人生到了暮年,实际上他的生命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二,但他的视野、他的想法突然就不一样了。他不但要以通过中华总商会与英国殖民当局沟通,为华人争取获得当地的公民合法权利,他还要想想,南洋百万华人如何进行文化传承?
在英殖民当局的“英文至上”政策下,华校的生存情况并不乐观,华校学生的升学问题极其严重。唯一设于新加坡的马来亚大学根本不收华校生,他们读完中学之后难以进行深造。陈六使曾经寄希望于马来亚大学“洗心革面”。1950年,马来亚大学声称要开设中文系,他一口气捐了30万元,但实际上这个中文系到了1963年才招收第一届学生。

马来亚大学中文系的时光走廊,图片来自马来亚大学中文系网站
陈六使想,那我们就自己办一所华文大学吧——我们可以“众筹”。
1950年9月9日,福建会馆为辖下学校举办义演筹款,陈六使出席致词时说:“余希望华侨在马来亚创办一所大学。目标求其五年内成立,五年不成则十年。”
新马社会没有什么反响。原因也许是出在陈六使身上——他这个号召者,刚刚被人故意烧了树胶厂。这个胶厂有上千工人,除了办公室,全厂烟房、烘房、机器房、工人宿舍等等全烧得精光,存胶被烧约5000吨,总共损失超过1000多万元。幸好曾经办理过保险,但理赔之后还是损失300多万。陈氏兄弟被一把火伤筋动骨,为了重建胶厂,陈家兄弟向银行贷款700万。
过了两年,陈六使缓过气来,他依旧念念不忘办一所华人大学。1953年1月,他在福建会馆的会议上旧事重提,他说,“此次再事提倡,并非表示余为富裕之人,社会人士咸认办马华大学是必须创办,余当倾余之财产与侨众合作,完成吾中华文化在海外继往开来之使命。”
原来在陈六使心目中,这是“使命”。什么是使命,就是没有道理可讲、一定要完成、不可放弃的重大历史责任。益和树胶公司是他的产业,但未必是他的使命,然而华文大学,是。
使命的鼓舞力量是无穷的。

图片来自新加坡福建会馆网站宣传片
新加坡福建会馆不是一家普通的会馆,它不是用来喝茶、聊天、打尖住店的,它是一个很有力量的民间团体。由它捐助、主持的华校有好几所。做教育,福建会馆是认真的。
我们不知道陈六使是不是曾经暗中绸缪。当他在1953年1月16日提出倡议之前,他已经以福建会馆的名义在裕廊路拿下了一块地皮,当他的倡议获得福建会馆通过之后,1月23日,他就以福建会馆主席的身份宣布为这所新大学捐助520英亩地,这就是云南园。

在两年前没有激起多少波澜的华文大学建校倡议,这次突然就引爆了新马华人们的热情。男女老少们都沸腾了,地皮有了,缺建校经费是吗,我!们!凑!
你们拿什么凑,你们这些穷人。你们知道开办一所大学要多少钱吗,修一栋图书馆要多少钱你们知道吗……
人多力量大,众人拾柴火焰高!楼,总有修完的时候,钱,却是挣不完的。

图片来自胡兴荣《记忆南洋大学》
于是南洋大学就成了世界大学史上最独特的大学之一。从来没有哪所大学,是靠着千千万万的人们一分一厘凑起来的。在南洋大学的捐款名录中,我们第一眼就看到了陈六使的名字,但是我们也看到了:
全星中学毕业班(1954) 62596.03
这3分是谁出的?我们可以想到那是陈旧的分币,它也许被攥久了,沾上了汗水,它也许是钢镚儿,响亮地落尽捐款箱里。它来自新加坡1954年的华校毕业生游艺大会收入——3分钱,捐给这所梦想中的大学,也许毕业生们正在焦急等到自己摇身一变再做一次新生呢!3分钱买不到窗明几净红墙绿瓦,但哪怕它能变成一棵草摇曳在云南园里,那也是极好的。
德士司机联合会 31003.51客属总会义演 25416.00三轮车工友同业会 21660.51
这些同业会、联合会背后,远不止一个人。那是1577名三轮车工友为南洋大学义踏一天的收入。德士司机联合会呼吁全新加坡的的士司机义驶。这3.1万元是1095位司机捐来的收入,他们开着800辆的士,一趟一趟加起来,总共挣到了这么多钱。此外,还有义演、义唱、义赛、义画、义展、义卖、献薪……理发业同人举行义剪、义电,“星洲舞女”协会在1953年5月4日起一连五晚,在五家舞厅为南洋大学“义舞”。甚至还有驳船和电船为南洋大学义载……

怡保三轮车夫义踏
南洋大学就是这么“义”出来的。我们今天可以从大量关于南大建校的文字中体会当年华人们为了建立南洋大学而捐款的热情。曾任教于南大的著名作家韩素音,在其著作《吾宅双门》中说:
1953年2、3月间,全马来亚的270个华人团体和俱乐部都参加了这一建校计划,南洋大学诞生了。所有的人都捐了钱,百万富翁们捐了几百万元,新加坡巴杀的小贩们每个人捐出一个星期的收入。有多少煎蛋饼、蟹肉和各种面条报效给了南洋大学?新加坡和马来亚的三轮车夫把三天踏车所得全捐给了南洋大学,他们做出的牺牲最大,因为他们那么穷。割胶工人也蜂拥前来捐款,他们知道他们的孩子永远也上不了大学,但这是一种表示自己文化身份的姿态,是一件极其了不得的壮举,人人都必须记住。
素音
很多很多年后,新加坡华人作家张挥写了短篇小说《狮城旧事》,述说了1953年老实敦厚的三轮车夫阿祥和美丽动人的舞女白笑为南洋大学捐款事件。其时张挥不过11岁,小说分为“白笑的梦”和“三轮车夫之死”两部分,充满着新加坡华人对当年众志成城的回忆,或者说想像:
他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时,他在三轮车的车把中央插了一面“为南洋大学义踏”的小旗。小旗一路上在风中翻翻转转。白笑那晚的兴致跟他一般高。她一面用手去抚弄那面小旗,一面告诉了他舞厅里的姐妹如何彼此笑谑对方的伟大。为了筹集南大基金而义舞,连平时坐惯冷板凳的几个姐妹也突然生意兴旺起来,跳到腰酸背疼。
小说中,舞女白笑有一个五岁大的儿子,她说“将来南洋大学建起来了,我希望他有能力考进南大。”当张挥写下这篇小说时,南洋大学已经风流云散十一年。但这些“义”事,仍然萦绕在他的眼前。

新加坡作家张挥
这是由的士司机、舞女、三轮车工友等等无数“草根”所建立起的大学。他们穷,但他们还有根,他们还有梦想,而且,他们还很善良。当他们听着年轻的华校学生大声朗诵《南大颂》时,也许他们眼中会有泪水流下:
半岛上/父母亲在呼号/“我们的儿女/要受华文教育/我们的儿女/要做有用的人!”半岛上/教师在呼号:/ “华文教育/五千年光辉灿烂的文化/祖先们辛苦地栽培/绝不能让人消灭!”……建立南大/是一把火/燎亮了这土地/是一把火/燃烧着/大家的心!
林语堂先生轰轰烈烈地来了,又轰轰烈烈地走。
1954年10月2日下午4时10分,59岁的林语堂携妻带女飞抵新加坡,1955年4月17日下午1时20分,林语堂启程离开新加坡,两次都是陈六使及南大执委会全体委员到机场迎送,场面极其盛大。这一次,他在新加坡一共呆了半年,来的时候清风朗月,走的时候拿了十万美元。林语堂先生潇洒了一生,唯独在这件事上颇不光彩。徐訏在《追思林语堂先生》中说:“拿一笔很大数目的赔偿而走,这不是老庄也当然不是孔孟之道。”也许徐訏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这笔赔偿本不是该得的。

林语堂
南洋大学的校名定下来了,这是《南洋商报》贡献的名字,以纪念先辈南来开荒拓土的功绩。广大华人民众踊跃捐款,但大头还得陈六使这些富商来出。陈六使认捐了五百万叻币,约一百六十七万美金——当时的1美金,大约能折合现在15美金的购买力。所以我们也可以换算为:陈六使先生认捐了1.7亿人民币。这还不包括他以福建会馆名义赠送给南洋大学的地皮等等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