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非常感人。他說這本《小坡的生日》雖然是以小孩子為主人物,但不能夠算作童話,因為裡面有不屬於兒童世界的思想。裡面隱藏著一個寓言,很有政治性,後半部又全是寫小孩子的夢境,開始大家讀的時候覺得有點四不像,覺得好像寫得不太好。但我覺得大家不能夠小看它,而應該把它放在整個殖民地時期的反殖民言論里。老舍說:
所謂不屬於兒童世界的思想是什麼呢?是聯合世界上弱小民族共同奮鬥。此書中有中國小孩,馬來小孩,印度小孩,而沒有一個白色民族的小孩。在事實上,真的,在新加坡住了半年,始終沒見過一回白人的小孩與東方小孩在一塊玩耍。這給我很大的刺激,所以我願把東方小孩全拉到一處去玩,將來也許立在同一戰線上去爭戰!
他要在這本書裡面把東方小孩都拉在一起,在同一戰線去戰鬥,當時老舍的民族意識真的是很強。他寫的這些小孩已經是土生土長的小孩,已經是多元種族多元文化社會的一員。
新加坡早期只有兩個地方,一個大坡,一個小坡。大坡是現在的牛車水,華人最多,小坡在河的另一邊,住了很多阿拉伯人、馬來人、印度人。老舍故意讓主人公小坡不是來自中國城。小坡的爸爸是老一代從中國來的移民,不喜歡他跟異族的小朋友在一起,這些在小說裡面都寫得很有趣。他爸爸在家時,這些馬來小孩印度小孩不能夠到他家去了,後來他們就去新加坡的植物園。這個花園的意象很棒,好像成了今天新加坡「花園城市」的寓言,於是新加坡現在也越來越重視《小坡的生日》這部作品。老舍的小說故意把白人忽略,因為這土地是亞洲各民族所開墾,原不屬於殖民主義者。新加坡的多元種族一起建立一個國家,把國家整合成為一個大花園,這個花園寓言居然是老舍的小說里寫出來的。所謂南洋作家的南洋想像,並不是只有土生土長的作家才會使用。老舍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他幫助創造了南洋想像的文學傳統。
老舍通過創作一本小說,糾正白人筆下的他者的世界。他後來說,現在我已經不再被康拉德的方法迷惑住了,其實還是有,《駱駝祥子》里就有。我們先看看他怎麼說康拉德:
他並沒有什麼偉大的思想,也沒想去教訓人;他寫的是一種情調,這情調的主音是虛幻。他的人物不儘是被環境鎖住而不得不墮落的,他們有的很純潔很高尚;可是即使這樣,他們的勝利還是海闊天空的勝利,nothing。
康拉德小說的基調是很悲觀的。在過去的閱讀中,大家沒有想到同樣悲觀的《駱駝祥子》跟西方文學,尤其是跟熱帶雨林有任何的關係。因為我自己有南洋的經驗,所以我讀《駱駝祥子》會讀出不同的想法。


張豐毅與斯琴高娃主演的電影《駱駝祥子》海報與登載在《大眾電影》上的劇照
我認為《駱駝祥子》和康拉德《黑暗的心》有同樣的結構。《黑暗的心》主要寫一個歐洲人庫爾茨為了收購熱帶雨林里的象牙,在剛果河沿線的各個貿易站做出很多慘無人道、道德墮落的事情。這其實跟祥子在北平的沉淪很多相似的地方。
《黑暗的心》里有三個貿易站,西方人在這裡有守軍,有食物供給。小說里就根據當時的情形,寫他們怎樣經過這三個貿易站——只要稍微聽到樹林、岸邊有點沙沙的聲音,馬上就機關槍掃射,因為剛果的有些海面非常狹窄,白人怕黑人攻擊他們,搶他們的東西,於是稍有動靜,就開槍全部殺光,一路上都是這樣。很殘忍的白人,說是把文明帶進黑暗的大陸,實際是去殘殺他們。
以前我的老師說,這篇小說簡單說就是「走向內心的旅程」,是非常好的小說。它暴露了西方白人以非洲探險、開發為藉口,殘酷地剝削黑人,霸占非洲土地上的資源。但是深入小說的內層,就會發現這是康拉德前往自我的內心,也是人類黑暗心靈最深處的一次探險。
小說的敘述方法,之前講過,是一前一後,來來回回的敘述法,但馬洛的敘述之中又有別人的敘述,說的事有時是在這一處,有時又在另一處,非常地迷幻。進入原始森林深處,康納德說白人會感覺到那種孤寂,那原始的黑暗的土地,使得他們發了瘋,完全就變了。歐洲的法律、道德不見了。他們為了搶奪象牙和其他物產,從一個沒有道德的人變成魔鬼。這其實不是一部東方主義的作品。康拉德寫西方殖民者追求象牙,實際上就是在寫人類追求物質、金錢、權力,最後整個靈魂必然沉淪墮落的過程。他也不單單是指在非洲,其實每一個人在生命中都會如此。他是在寫人類。
像這樣的一部小說,我想老舍這樣感受這麼敏銳的作家,肯定也會喜歡。所以,他回來寫了《駱駝祥子》,祥子的沉淪之旅也有三個驛站。祥子從北京郊外一個農家出來,決心要買一部三輪車,拉車賺錢,這是他奮鬥的最重要的一個目的。他的第一站是人和車廠,想不到車廠老闆非常壞,只會剝削壓迫。後來他又轉移到毛家灣的一個大雜院,第二站,那是北平更貧窮的地方。後來又搬到白房子,這第三站是一個妓院,是更低下更悲慘的人生活的地方。祥子的洋車在象徵意義上來說,就是《黑暗的心》里的白人所追求的象牙。康拉德的庫爾茨和老舍的祥子一樣,想要從落後和貧窮中解脫,最後卻被落後貧窮毀滅。
祥子在北平三起三落,到最後一站白房子,已經抵達了人類心靈的最深處,中國舊社會最黑暗的底層。《黑暗的心》的結構一定在老舍的心裏面,有意識無意識地,但是完全沒有模仿的痕跡,這完全是一個發生在北平的故事。
康拉德寫,森林裡面常常會有大的蜘蛛網。一隻小昆蟲一旦落進這個網,就被環境鎖住,不得不墮落。你去讀整個《駱駝祥子》,也會感覺真的是如此。雖然是有點悲觀,但是作家們知道,人有時就是這樣,永遠都會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命運之中。康拉德小說的熱帶叢林,老舍用貧窮古老的北平來取代,而這個城市就是一道叢林。人生的三個驛站,也組成一張大蜘蛛網,祥子越是想要掙脫,就越被蜘蛛網糾纏。這是一部非常有悲劇力量的小說,是中國現代長篇小說里的力作。
此外,《駱駝祥子》和康拉德《黑暗的心》在一些情節和主題上也非常吻合。
《黑暗的心》的第一個主題是,白人到了熱帶雨林,他的優越感、統治慾望就會作怪,說你們都沒有文化,我來做你們的領導,於是常常不知不覺捲入土人的鬥爭糾紛,最後被土人殺了。《駱駝祥子》里也有。祥子心腸很好,他本來都不喜歡虎妞的,只是覺得她蠻可憐,女人這樣的年紀,也沒有人愛,不知不覺就捲入了虎妞的愛情,最後被他父親以為是想要搶車廠,結果就弄得很複雜,只好被趕出去了。他的「解救」一樣不成功,引起糾紛。
第二個呼應,是康拉德的白人主人公到了落後的熱帶雨林,總是想做仁慈的惡霸,見義勇為,帶著理想主義。祥子也是愛逞強,企圖在壞的環境裡面保持著好的習慣,結果遭來很多災難,特別是他想要保護更弱小的人的時候。
第三個主題是身心上的「麻木癱瘓」。康拉德的庫爾茨最早進入非洲森林,跟土人做生意,結果被迷惑。他覺得在非洲可以做土皇帝,一再拒絕回歐洲。祥子一開始也是野心勃勃,充滿了活力,最後也是毀了,變成麻木癱瘓的一個人。本來他是個很有能力、很自主、有想法的,但最後,他的心靈、他的身體都變得沒有能力了。這三點都吻合康拉德《黑暗的心》里的情節與主題。
西方人進入剛果叢林深處,為財富、金錢、野心而走火入魔;祥子走入了大都市,為了買一部洋車自立,他們的旅程的目的本質上是相同的。剛才我說到,我的老師說,這是康拉德走向自我內心最漫長的旅程。而老舍也說,他要由車夫的內心狀態觀察到地獄究竟是什麼樣子——這是老舍自己說的話,他用駱駝祥子拉車,帶人進入非常黑暗的社會底層。最後他把祥子犧牲掉了,就像康拉德也把他的庫爾茨犧牲掉了一樣。

講演(2019.12.13)| 老舍與康拉德
王潤華 馬來西亞南方大學講座教授
本文為王潤華在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跨界越國——中國文化在南洋」系列演講之「後殖民文學理論與老舍小說解讀」講稿;詳情猛戳「閱讀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