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韻味的華語
那天,當我的雙腳第一次踏上異國的土地,既興奮又忐忑。一個「土包子」難得跨出國門,哪怕知道新加坡有超出70%是華人,也未能打消我的心結。
因為很早就知道,新加坡是一個以英語為官方語言的城市國家,我這個只會幾個單詞的英語水平,怕是要找個翻譯,才能在新加坡混得下去喔!
果不其然,填那張小小的入境登記卡,已是汗流滿面!尷尬地斜睨左右,除了高大的老外,竟沒有一個華人面孔。此時心裡直打鼓,難道今夜要在機場過夜?或是明天要被遣送返鄉?想到幾位在出站口接機的友人——哎呀!已經有點後悔今日之出行是不是沒有燒柱高香,也反省少年之蹉跎呀!
正惶惶不知如何是好之時,一個稚嫩甜美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先生,需要幫忙嗎?」我趕忙回頭望,發現是一學生模樣的少女,站得畢恭畢敬問我。實在慶幸,她居然沒有喊錯我的性別!因那時的我一頭飄逸的長髮,常有人叫我「阿姨」。
「先生,我可以幫你嗎?」也許是看到我在新加坡樟宜機場這樣涼爽的大廳,都還汗流浹背,女孩又熱情地問道。
「哎呀!太感謝!太感謝啦!」我長噓了一口氣。
一問一答中,女孩不知不覺已指導我填寫完剩餘的空格。
「好啦,先生!現在您可以入境啦!那邊窗口是外國人通道。」女孩指指大廳一側的「外國人通道」,沖我莞爾一笑,兩個淺淺的酒窩深嵌在紅撲撲的臉蛋上。
還未等我說聲「Thank you!」女孩已跑向不遠處的中年婦女,挽著她的手,消失在「國人通道」。
語言不通憋出一身大汗,沒想到會偶遇一新加坡華族女孩,解我燃眉之急。沒想到女孩的華語竟如此之好,也如此動聽,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只覺得,那華語雖不是標準的普通話,但別有韻味,這是我在新加坡呆的時間長了,才慢慢體會到的。
對接機人的深刻印象

▲《新加坡藝術劇場絲絲街舊址一角》
膠彩(1999)
走出接機口,時任新加坡藝術劇場主席許崇正先生、董事譚先生已等候多時。那時,下機的、接機的都已走得七七八八,只有我這個靠別人幫忙才能夠入境的人,拖著一個行李箱,晃晃悠悠地出來。
有老總(後稱許主席為老總)在,面子有些掛不住,不好意思把延遲出港的囧事告之,尷尬地笑笑,一點都不自信地說了句「拿行李耽擱啦!」
譚先生心領神會相視一笑。「不急!不急」。隨即禮貌地將我介紹給許先生,語速不緊不慢,輕言細語,彬彬有禮。這是自從認識譚先生以來,一直都沒有改變的,他給我的印象一直都是一個令人尊敬的學者形象。
我把目光轉向許先生,上前一步先行伸出手。
在來新加坡之前,也曾向譚先生打聽過將要與之共處的上級領導有關情況,還是百聞不如一見。
握住許先生伸過來的手,淺淺的,卻感覺很厚實、有力。我迎上前,許先生卻原地不動,這就產生了距離。也讓我有機會在瞬間觀察觀察。
許先生個頭不高,上身穿一件熨燙得很筆挺的白襯衣,衣領敞開,衣袖卻緊扣,下身著一條深灰色的西褲,線縫也是筆直筆直的,腳蹬一雙錚亮的黑皮鞋。這一身裝束,既莊重,又體面。
後來我才知道,許先生工作繁忙,家裡的事,夫人錦香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是後話了。
許先生紅光滿面的臉上,掛著一副高級職員特有的眼鏡,顯得幹練、利索。眼鏡背後,透著精明的雙眼滿懷笑意,似乎也在不停地打量我這個將要與之相處的,不知底細的下屬。
許先生也是五零後。據介紹,他有一份銀行高管的固定工作、還有三個孩子需要關照,在這樣的背景下,許先生仍不余遺力地投入藝術劇場相對繁瑣的義務工作中。究其原因,原來是因為熱愛華族文化藝術,從年輕時代就在新加坡藝術劇場摸爬滾打,憑藉一己之力和對弘揚華族文化的信念,在藝術劇場堅持至今!
與兩位先生步出機場大廳,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濕鹹的海風裹挾著熱浪,拍打在臉上、手臂上,還感覺到有些許的刺痛和灼癢。儘管來前做足了功課,知道屬於熱帶海洋性雨林氣候的新加坡,濕熱是出了名的,每天平均相對濕度竟然在60%到90%之間,每日平均氣溫高達24度至35度。但當我真正投入這異域疆土,對於我這個出生在號稱「爽爽的貴陽」的人來說,以至於用了一年的時間,才算漸漸適應下來。
這次出國,是應許先生和譚先生之邀,任新加坡藝術劇場專職舞美設計師。為劇場設計的第一個戲,便是從小就非常喜愛的童話故事——《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兒童劇《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舞台設計圖
水粉 48X33cm(2004)
說起「新加坡藝術劇場」,在國內概念中,一定是和「中國國家大劇院」同等性質的國家藝術團體。其實不然,那些年代在新加坡,大多文藝團體都是私立性質,是靠一波熱愛戲劇、舞蹈、音樂的藝術愛好者,自己租房組成藝術團體,憑著對藝術的熱愛,利用業餘時間追求自己的愛好和理想。他們靠自籌經費,拉贊助來維持團體的運作。據我所知,只有像「新加坡交響樂團」這種專業團體是國家出錢、出場地扶持的,其他有此「待遇」的藝術團體簡直就是鳳毛麟角。
在新加坡,有許多熱愛文化藝術的實業家會慷慨解囊,贊助自己喜歡的文藝團體。像「新加坡藝術劇場」這樣的以華語為主的團體,也常有視華族文化傳承為己任的贊助商。
「把你的行李箱放後背箱裡。」耳邊傳來譚先生依然不緊不慢的聲音。我這才注意到我們已停在一輛銀灰色「大奔」面前,就是那種在斜斜的車頭有一個大大的馬賽地車標的小轎車。
90年代,中國剛剛改革開放不久,新加坡已是亞洲四小龍之一。那時,小轎車在中國還只是少數公家用車,更別說進入平常百姓家了。看到這樣的,屬於自己的馬賽地轎車,心裡確實只有羨慕的份!
放好行李箱,由於關門聲音有些大,我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我迅速朝許先生的方向望去,也不知是他沒在意,還是為了不使我難堪,許先生快速地擠進了駕駛室。
這時,譚先生已為我拉開後排座的車門,有禮貌地讓我先上車。這樣的客氣,有時真讓人受不了,多年的兄弟情,凡事都還這樣彬彬有禮。不過回頭一想,中國有句老話曰「禮多人不怪」!別人對你有禮,你還說三道四,真是有些不知好歹。
唉!有時,人就是這樣。
用熱情凝聚的團隊
說起即將要開展的工作,心裡真還沒有數呢。
國內演出團體一般配備都比較完備,舞美、化妝、服裝、道具、音效、燈光、裝置,各負其責。
臨來時,譚先生提醒我:「到劇場恐怕你要獨擋一面喔!」
我不知道這「獨擋一面」到底有多「擋」,口不說,心在想,「不至於讓我上劇院天橋打追光吧」!
譚先生又很從容地補充到:「不過,我們有一個強大的團隊,可以任由你支配。」我心裡直犯嘀咕:「這個團隊有多強大,居然可以任由我支配,那『行當』一定十分齊全!」直到星期六去到劇場,我才有幸目睹了可以任由我支配的強大團隊!
性質決定了一切!
由於當時新加坡藝術劇場的「民間」性質,不可能擁有一個相對穩定的專業團隊,大多數主創人員都是臨時外聘,我這個專職舞台設計師也只空有其名了。
「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劇場剛從中國、貴州省話劇團聘請來的舞台設計師傅揚,讓我們用熱烈的掌聲表示歡迎!」

▲話劇《賣火柴的小女孩》舞台設計圖
彩色鉛筆 54X40cm(2001)
我還在用懷疑的眼光審視著我眼前的團隊,心中不禁在想「我是不是進錯了房間,這撥孩子他媽、孩子他爹就是我以後可以合作的人士嗎?」劇場主席許先生已向與會的朋友們介紹了我。
一陣歡快的掌聲夾雜著許先生爽朗的笑聲向我襲來,把我從沉思狀態拖回現實中。我慌張的起身脫帽,忙向眾人行禮:「初來乍到,請多多關照!」也許是我的慌忙、也許是我的話過於簡短、也許是我的快接近腰部的頭髮,讓會場發出一陣鬨笑,還有人在竊竊私語……
新加坡是個國際大都會,世界各色各樣的人物齊聚這裡。不過,像新加坡藝術劇場這樣的,比較傳統的本土藝術團體,突然之間出現一個我這樣的,有些異樣的人,鬨笑和竊竊私語太正常不過了。
許先生逐一向我介紹了藝術劇場的也同樣來自中國的老師、藝術劇場青年團、藝術劇場少兒藝術團家長團。這個強大的團隊除了中國老師和我一樣是專聘且有固定薪金外,青年團的學生們、家長團的家長們都是利用業餘時間,不要酬勞,憑著對華族文化的熱愛聚在一起的。
青年團主要是一撥中學生、大學生組成,他們很多同學身兼多職。其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有王美玉、吳立萍、莊志強、張明瑋、黃英超等等。
王美玉同學不光在兒童劇「小白兔」中的小白兔演得活靈活現,還參與一些戲的燈光設計和操控。黃英超同學雖說話有些夾舌,但他演的東郭先生,在他那很有特色的語言詮釋下,那真叫一個絕呀!吳立萍小朋友飾演的「紅孩兒」真讓人刮目相看!她能唱、能演、還能打,舞刀弄槍時像模像樣。有時,你還真忘了他們到底是業餘的,還是專業的!
說起家長團,不能迴避的還是藝術劇場主席許先生。
除了許先生以外,他一家人都參加了劇場的活動,包括他的兩個侄兒。夫人錦香在家長團,女兒麗婷、大兒子源凱在青年團,小兒子源汶在少兒藝術團表演武術!侄兒明利、明亮都在青年團和舞美組。

▲兒童音樂劇《美人魚》舞台設計圖
(第二場:深海)鉛筆淡彩 40X25cm(2002)
還有華文戲劇愛好者熊桂英、黃培梅、林寶珠、張雯芯等等。他們中間有些人身兼數職,化妝、服裝、道具製作無所不能。這在以後的長期合作中凸顯無疑!

▲《美人魚》服裝設計圖 鉛筆淡彩
正是有這麼一大批不計報酬,熱愛華族藝術,堅守華族文化的熱心腸,華族文化才得以在新加坡這塊土地上傳承、發揚光大!
「傅揚老師,怎麼樣,講講你的(白雪公主)舞台設計。」譚先生不緊不慢的聲音又在我的耳邊響起。
就這樣,我便開始了新加坡之歷程,也自覺地加入到弘揚華族文化的行列。
不過心裡暗暗在想,「老兄,你坑朋友真是一套一套的呀——」
(作者為中國一級舞台美術設計師、前新加坡藝術劇場舞台設計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