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陣子剛結束的新加坡國際藝術博覽會Art SG地點設立在了新加坡最具標誌性的濱海灣金沙會展中心,這也許是新加坡第一次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裡接待了如此多的藝術界人士,可以說顯露了新加坡讓藝術在本地加速生長的一些決心。與Art SG同期舉辦的還有為期10天的新加坡藝術周Singapore Art Week(以下簡稱SAW),雖然時間相近,也經常放在一起宣傳,但SAW和Art SG的主辦團隊並不是一個。
Art SG是由已經在亞太地區有多個藝術博覽會創辦經驗的The Art Assembly主辦,Art Basel的母公司MCH集團也在其中持有15%股權,在全球疫情宣告結束這個特殊的時間點選擇新加坡舉辦一場國際性藝術博覽會無疑透露出了某些市場信號;SAW則更多的是由新加坡政府牽頭的藝理會National Arts Council組織起來的項目,從2013年開始迄今已經舉辦了十一屆。如果再算上與SAW往往同時進行的S.E.A. Focus——深耕東南亞本土藝術的小型博覽會,今年是第5屆——這三大盛事共將近200場活動打開了新加坡本地藝術生態的入口,讓我們得以短時間內迅速一覽究竟。

ART SG主視覺
說說落幕的Art SG和SAW
從參展畫廊數量和規模上看,首屆ART SG毫不遜色於首爾Frieze和香港Art Basel,一共吸引了來自30多個國家的164家畫廊參加,可以說是新加坡乃至亞太地區規模最大的藝術博覽會。其中來自中國的畫廊(含香港)有22家,占比13.4%,相比歷屆國際藝博會,明顯中國畫廊們對參與ART SG的興趣算比較高的。
對來自中國的畫廊從業者、藝術愛好者和藏家來說,Art SG大概是疫情這幾年來第一次徹底不需要隔離的國際藝術之旅,也有許多東南亞和歐洲藏家提前多日來到新加坡,在藝博會開幕前的各種畫廊小規模聚會上,大家都對這場博覽會滿懷期待。然而,Art SG首日VIP Day沒有呈現出想像中如年夜集市般爆滿的狀態,可以說遠不及ART 021和西岸開幕當天的人流量,大多數藏家平靜地躊躇觀看著,偶有上前詢問心儀的作品信息;而到了藝博會第二天公眾開放日,理論上應該有更多人流量的時候卻人數寥寥,各個畫廊閒到可以互相串門,甚至直到第三天還有一些畫廊沒「開張」。在做足了宣傳功夫的情況下,這其實不太樂觀。我和一些畫廊朋友們猜測也許是時間點選在了工作日,而本地藝術愛好者和藏家們並不會為了「藝博會」放下工作。好在到了藝博會最後兩天趕上了周末,Art SG終於迎來了一波還不錯的本地流量。

ART SG藝博會現場
Art SG表現怎麼樣?
對於一場國際藝博會而言,賣得好不好自然是衡量其是否成功的關鍵指標,也是藝術從業者們最受關心的一個問題。我隨機採訪了十幾位華人畫廊主和畫廊銷售人員,發現不同畫廊的境況差異還是很大的。但總體而言,Art SG的銷售只能說勉強達到預期,並未出現如之前媒體預測的那樣作為疫情後整個亞太地區規模最大的藝博會,讓各個畫廊和藏家都滿意而歸。
究其原因,我們總結下來主要有三點:
首先是主要消費力十分依賴畫廊的自有藏家。這意味著通過藝博會帶來的新藏家和本地藏家占比較低,這使得參加Art SG對畫廊不能產生明顯的經濟回報,因為無論是否參加Art SG都不影響自有藏家的收藏行為。新加坡本地不太有藝術品收藏的風氣,這裡的藏家不僅數量稀少,口味也相對保守,收藏多為裝飾目的,所以同樣是藝博會,相對冷清的Art SG和火爆的Affordable Art Fair(冉起當代)的銷售就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不僅與新加坡本地的藝術生態有關,也和新加坡的美育狀況有關。

ART SG PLATFORM(平台)展區
其次是藝博會對參展畫廊本身的審核不算很嚴格,部分區域的整體規劃不太合理,導致有些可能更適合S.E.A. Focus的作品出現在了Art SG。這使得現場很難塑造起FOMO的氛圍,有不少知名藝術家的代表作和一些極有潛力的作品在VIP Day過去之後竟然還可以買得到,這在之前的(即便是有疫情時)ART 021和西岸藝博會上是難以想像的。Art SG一共安排了兩層展廳,這兩個展廳的畫廊展位布局也對畫廊銷售產生了影響。相對年輕和作品單價較低的畫廊都被安排在了一樓,而規模較大的藍籌畫廊基本都在B2,這導致一些資深藏家看一眼地圖後就略過一樓直奔B2,而購買預算有限的藏家則基本不會考慮位於一層但作品售價卻高於一層均價的畫廊,這讓位於一樓的老牌畫廊很吃虧,顯然藝博會的動線設計在這點上的考慮並不周到。
最後是8%的消費稅。在ART SG舉辦前,一直有一種聲音,說新加坡將會和香港一較高低成為下一個亞洲當代藝術中心。我想現在應該已經不會有人再這麼說了,在新加坡的藝博會完成交易要付8%的消費稅,而香港則是進出都免稅。無論對畫廊還是藏家而言,都是多了8%的成本,總得有人承擔這個成本。既然如此,那為什麼非要在新加坡完成這筆交易呢?儘管除了香港以外全世界的藝博會都有消費稅的存在,8%也不算是裡面比例最高的,但是這勢必會阻止中國畫廊和一部分東亞藏家在新加坡完成交易,所以新加坡如果沒有更大的優勢,短時間內一定無法取代香港成為新的亞洲藝術中心。
於是在這三重因素之下,首屆Art SG戰績平庸也不算太出乎意料。
另一個不吐不快的點是Art SG的vip programme糟糕的活動安排,竟然有一半多都安排在了早上11點之前,同一時段甚至最多有3場距離非常遠的活動,且幾乎每晚都有不同畫廊和機構組織的夜間party,就算是時間管理大師也很難盡數參與。還有不少活動則必須郵件RSVP才能參加,但其實顯示預約已滿的活動當天直接去也都沒什麼問題,相比弗里茲團隊在藝博會開始前一個月就郵件單獨聯繫vip們藝博會期間的活動安排(一般在下午)和酒店餐廳方面的協助,Art SG整個管理顯得十分混亂。在這種高密度活動的節奏下,後面幾天果然陸續有朋友體力不支然後陽了……

SAW期間新加坡美術館的臨時展區
再來說說同期的新加坡藝術周(SAW),其實SAW有很多活動和Art SG的vip programme是重合的,這可能也是導致vip programme比較混亂的原因之一。除了大大小小的本地畫廊與藝術機構,SAW的重點場館是幾個公立美術館,比如新加坡美術館Singapore Art Museum(簡稱SAM),新加坡國家美術館National Gallery Singapore和新加坡藝術科學博物館Art&Science Museum,其中SAM是新加坡的第一家美術館,早在1996年成立。正是衝著SAM的名頭,我在SAW開幕第一天就衝去了丹戎巴葛分銷園Tanjong Pagar Distripark,這裡有著SAM的兩層臨時展廳。結果到了現場大失所望,我實在是很難相信SAM的策展和收藏質量可以如此之低,就像你很難想像為什麼策展人決定這兩張畫要放在一起一樣。當然這不全是工作人員的鍋,過於受限的館藏、作品和經費才是問題所在。也許這是第一個策展人在導覽時吐槽經費嚴重不足沒錢收作品也沒錢布展的國家級美術館。看到這裡,我想大家大約就明白了文章標題的意思,因為就是字面意思。
新加坡本地的當代藝術話題
造成這個局面的原因當然十分複雜,它不僅與新加坡的藝術政策與審查制度息息相關,也與新加坡所處的地緣政治和多民族聚集產生的文化差異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我們可以試著從本地比較常見的當代藝術議題和形式來理解一下新加坡的處境。
如果只是籠統地查資料,新加坡的當代藝術往往被形容為「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本地獨特的文化融合以及其作為全球貿易和商業中心的影響」,但若在Art SG上細心觀察,其實不難看出這樣一個大型藝術盛會裡出現的新加坡籍本地藝術家的作品並不多,即便是大多數本地畫廊,也更多選擇了呈現東南亞其他地區的藝術家作品,比如印尼、泰國、越南等。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為什麼在Art SG這樣的國際性藝博會上,本地畫廊不多呈現本地藝術家的作品呢?我們可以從SAW找找答案。

S.E.A.Focus展覽現場
SAW和STPI主辦的S.E.A. Focus這類專注於東南亞地區藝術的展會上倒是出現不少本地藝術家的身影,如果同期去了這兩個展會,會發現新加坡本地藝術家的作品相對來說保守得多,無論是思考深度、視覺呈現還是媒介把控,似乎都差了點意思,除了幾乎看不到對社會議題比較尖銳的討論以外,也很少涉及身份政治(也許會涉及一定程度的身份探索,但都是在極為安全的範圍內)、種族、階級困境、宗教等當代藝術中比較常見的討論,大家好像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些更為「安全」的表達方向,比如環境與氣候、個人情感、人際關係探索,再加上一點文化遺產等等,而視覺呈現的偏好也很明顯,高飽和的畫面加入復古、懷舊的基調,和模糊不清的地緣背景,讓人很難判斷這個藝術家的成長環境是在新加坡,換句話說,這說明本地藝術家的作品其實缺乏某種在地性,這也許是高度現代化的城市國家潛移默化的影響;甚至在和本地藝術家閒聊時,我發現他們中有不少人很依賴較為原生的情緒性創作,這進一步加強了我逛S.E.A. Focus的時候那種看藝術院校畢業展的錯覺。

JW Projects丹尼爾·克諾爾個展現場
所以當我看到一系列國際水準的展覽時感到眼前一亮,無論是較為成熟的塔耶巴-貝古姆-利比個展(泰戈爾畫廊),麥拉蒂·蘇若道默行為藝術回顧展(香格納),楊泳梁近作(Sullivan+strumpf畫廊)還是比較年輕的雅科波-帕金個展(39+Art Space)和丹尼爾·克諾爾架上雕塑(JW Projects),都與新加坡整體的其他展覽拉開了較大的距離,而這些展覽放在北京、上海可能都不會有這麼大落差。

泰戈爾畫廊展出的塔耶巴-貝古姆-利比個展現場
當然,這並不是在說新加坡本地藝術家就沒有能力去探討更為尖銳和深刻的問題,事實上位於吉門營房的Yeo Workshop同期就貢獻了一個非常棒的本地年輕藝術家Sarah Choo Jing的新媒體作品展,單是願意做數字藝術這種並不好賣的作品展覽的畫廊在新加坡就已經非常罕見了,她的作品以窺視癖的角度暗示當代城市社會中人的孤獨,通過重新解讀過去的娛樂世界為逃避現實的人們所提供的幻想來探索想像與現實的對立;Cuturi畫廊在Art SG展出的Israfil Ridhwan的作品也將藝術家本人在新加坡這種多民族混居的成長環境下被隱秘的身份政治所裹挾的關係與情緒融入作品創作,這都是我期待中新加坡藝術家應有的創作水準。要知道新加坡是一個多民族城市國家,國民們日常面臨著在多元文化背景下尋找自己的身份和情感認同,這裡極小的國土面積和周邊極複雜的地緣政治環境,可供藝術家探討的話題絕不僅僅是氣候變化和風土人情。

ArtSG上備受關注的新加坡青年藝術家Israfil Ridhwan作品

Sarah Choo Jing,Dancing Without Touching, 5 Channel Video Installation, 2023
所以這樣的當代藝術主題並不是新加坡藝術家的主動選擇,顯然這裡存在著一個更加普遍性的問題:在缺乏一級市場渠道、公共基金的支持下,如果新加坡藝術家還想當「職業藝術家」,他們不得不退一步選擇更為安全的策略。和中國處境相似,新加坡的二級藝術市場發達但一級還很不成熟,但比中國更慘的是新加坡的藝術市場總量比中國小得多。再加上國民在文化上對藝術的普遍認知比較初級,這直接影響了本地藏家的審美偏好和大眾對藝術消費的態度。想捋清這為什麼是一種被動選擇,我們就不得不談論新加坡的藝術家面臨的生存困境。
藝術家和畫廊的生存困境 前文已經提到了新加坡藝術市場很小這個問題,這不僅意味著本地藝術家們難以在國際上獲得關注,也意味著大部分藝術家很難通過畫廊銷售作品這條路過上正常的生活。於是藝術家的生存將不得不依賴第二職業或申請新加坡本就不多的藝術基金,這些基金大多是公立項目,不是政府背景就是學校背景,於是申請和獲得這些基金就成了另一個挑戰,藝術家們需要為申請資金提供許多文件,同時面臨對作品內容的審查,並且競爭非常激烈。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 Darren Soh
這裡摘錄一段新加坡國家藝術理事會National Arts Council(以下簡稱NAC)對於所支持項目的標準:
「……藝術必須為新加坡人帶來活力和激情,使人們團結起來,並反映出新加坡在全球社會中的地位。
我們已經確定了以下三個戰略重點:
激勵我們的人民--新加坡人有能力創造、展示和欣賞優秀的藝術。
連接我們的社區 - 不同的社區聚集在一起,享受和支持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