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斯:就像我們在地球另一端常說的:「因沙拉!」(但憑真主之意)如果問起人們 說到詞彙聯想,說起「全球化」,跟全球化聯想到一起的國家,新加坡……
李顯龍:我們名列前茅
哈斯:沒錯,但現在越來越多人討論的詞是 「去全球化」,因為有制裁、有約束和央行資產被凍結,因為供應鏈、冠病和中美摩擦等因素。您對全球化和去全球化之間的這種平衡有什麼看法?您又有什麼擔憂?
21:02 -【平衡 「全球化」 與 「去全球化」】
李顯龍:對我們來說,理想的情況是,大家都生活在一個平坦的世界裡。政治評論家湯姆·弗里德曼以前經常寫這樣的書,但這世界並不平坦,不僅有丘陵和山谷,還有不易跨越的鴻溝,有些甚至正在加深。我們必須儘可能屬於這個世界,最大最平坦最安全的部分,以確保我們能繼續維持生計。
我無法預見任何國家走回頭路,完全回歸到各自為政。要完全只在美國製造蘋果手機是不可能的,就像要完全只在美國製造波音飛機一樣。國際貿易是有必要的,商業往來也是必須的。我們要有程序,才能確保我們能信賴合作夥伴,同時可以互相依靠,並在出現問題時有冗餘保障,但國際間的相互依存和經濟合作仍必須繼續進行。
這其中也存在挑戰,那就是要如何討論重新塑造和重建美國製造業等善意的舉措,卻又不使這些舉措被過度渲染,而成為不賺錢經濟活動的代名詞。這會導致包括中產階級在內的美國工人陷入困境,這就是美國所面對的挑戰。
對我們而言,我們面對的問題是,如何確保我們仍是可靠的全球供應鏈的一分子,繼續和你們合作,維持良好關係。而你們也能繼續信任我們,繼續保持商務往來,不光是新美兩國,而是有個可發揮「墨跡擴散」效應的更大框架,讓更多的國家相互合作,而對那些框架之外的國家,有某種篩選形式,而不是完全把他們排除在外。
因為我認為,如果說你們要和中國切斷一切關係,你不但不會打倒它,反而會嚴重地傷了自己。
哈斯:我同意您的觀點。有時候,我更喜歡「保持距離」這一詞,傾向於選擇性地保持距離 而不是完全切斷關係。在聯合聲明中有一部分——我們稍後會再接受各位的提問——有關朝鮮的部分,提到大家都熟悉的概念:實現朝鮮半島無核化和建立朝鮮半島永久和平機制。我和在座的各位一樣持有樂觀心態,但我認為,實現朝鮮半島無核化和建立永久和平機制的可能性並不大。
那麼,您認為實際可行的進程是什麼?如果無法實現 即便是個長期目標,您認為在朝鮮問題上,實際可行的短中期目標又是什麼?
李顯龍:誰的目標?
24:00 -【朝鮮半島局勢】
李顯龍:我認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情況。我不認為會有哪些政治人物同意朝鮮應該擁有核武器.我覺得有可能出現的情況是,朝鮮會面臨嚇阻,現狀得以維持,但很多國家還是會繼續不承認朝鮮,因為一旦承認了,就會造成許多後果。每個人的直接反應將是,既然它有權擁有核武器,還能受他國承認,那我呢?我為何不採取行動?如果朝鮮不應該擁有核武器卻擁有,那就應該受到遏制,這或許能防止核武器繼續進一步擴散,這是有可能。
哈斯:但與此同時,我知道您想說的是……
李顯龍:我不認為朝鮮的做法是瘋子的行為,他們看到的是,核武器有很大的威懾作用,所以他們勢必不會放棄,無論是為了國家或是為了政權。
哈斯:您一開始其實就提到這一點。這是我的最後一個問題。不管這是不是其中一個預料之外的結果,《布達佩斯備忘錄》 給予烏克蘭安全保障,烏克蘭也歸還了從蘇聯繼承下來的核武器。但如今,烏克蘭已遭受兩次侵略,2014年和現在;薩達姆和卡扎菲政權也已瓦解成為歷史。您是否擔心,儘管我們都反對核武器的擴散,但外交政策的很多層面似乎在支持核武擴散?
李顯龍:我們對此確實感到擔憂,但這就是現在的國際局勢。
哈斯:在這嚴肅的基調上,容我開放讓觀眾提問,拿到麥克風後,請道明身份。我可能會來點羽毛球或桌球之類的玩法,或是匹克球——考慮到在場觀眾的年齡——我們在觀眾之間來回進行。
李顯龍:可別忘了演講者。
哈斯:有道理,您說得對。薩克海姆,請。
多福·薩克海姆(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總理先生,很高興再次見到您。上次和您見面的時候,我的頭髮比現在茂密得多。想請問您關於南中國海局勢,以及您是否認為在烏克蘭所發生的事,與您所談到的分裂以及其後果,將對南中國海的局勢產生任何影響?換句話說,認為接下來的發展方向會是如何?現狀是否持續?或者可會有任何變化?
27:31 -【南中國海紛爭】
李顯龍:我認為南中國海存在著一些事實。各個環礁和島嶼由不同的國家占據。有的填海造地、擴大島礁、築防禦基地,主權聲索相互重疊,錯綜複雜。中國是主權聲索國,東協其中四國也是,不包括新加坡。
東協和中國一直在進行長期對話,探討如何處理問題。我們有個《南中國海各方行為宣言》 ,也正在商議擬定一項具有約束力的行為守則。這個過程需要很長時間。我們也有了談判文案,我們擬定了序言部分,但制定行為守則非常困難,因為要定義問題,就已經是在問題上糾纏了。具爭議性的部分是哪些?我的部分可沒有爭議,你的才有爭議。因此,我認為這將是個漫長的過程。在我們看來,航行自由是重要的,國際法是重要的,《聯合國海洋法公約》是重要的,而和平解決爭端也是重要的。這樣才能避免一些有可能升級的意外衝突或碰撞。
我並不認為聲索國會想看到問題走向極端,因為東協所有國家都和中國有密切經濟往來,而南中國海的主權問題雖然非常重要,但這只是宏觀層面的其中一個問題。
因此我認為可以作出一些妥協。我們關注的是航行自由和國際社會的利益,因為大量的國際貿易都需要經過南中國海,如能源和許多其他物資。說回烏克蘭,我認為南中國海問題有它自己的發展趨勢,我不認為這與烏克蘭局勢的發展,有何密切關聯。
麥可·莫塞蒂希(PBS Online 新聞一小時):貴國外長呼籲積極調解,並提議邀請中國來當烏克蘭局勢的調解者。中國真能充當獨立的調解人嗎?考慮到中俄關係正日益密切,許多觀察者也認為,確保俄羅斯在烏克蘭戰爭中不至於太難堪,其實攸關中國的實際利益。
李顯龍:我覺得你是在引述彭博社報道的一個標題。這篇報道渲染了我國外長的講話,我並不認為他是這個意思。
30:32 -【中國在烏克蘭危機中充當協調人?】
李顯龍:我也不認為中方會自願扛起這項任務。我認為,他們會寧可由其他人出面,而我也不認為缺乏調解人是烏克蘭局勢的問題所在。
史蒂芬·比根(Macro Advisory Partners LLC):新加坡是亞洲其中幾個重要組織的主要成員國,如東協和亞太經合組織。但印太地區也有許多其他組織,甚至是新的組織,例如美英澳三邊安全夥伴關係(AUKUS)四方安全對話(QUAD),不算太新的組織,但肯定在演變,還有五眼聯盟,也不是什麼新機制,但是個重要平台。
總理先生,我只是想了解新加坡的看法。您是否支持這些組織,尤其是新冒起的組織?您怎麼看新加坡的角色?未必是加入,而是您如何看待與它們的關係?
31:40 -【新加坡如何看待全球安全安排】
李顯龍:我們理解這些新組織成立的原因。美國在本區域有其戰略利益,並希望推進這些利益,而美國自然會想要與不同國家組建各個組織,以實現共同目標。AUKUS是個例子,四方安全對話是另一個,五眼聯盟存在很長時間了,而這些組織都是政治格局中的一環。
東協仍然處在這個格局中。我們談論過東協的核心地位,而如果東協能夠凝聚各方力量,扮演有用的角色、促成討論、召集各方,那麼其他各方也都會有各自的位置。但這得取決於東協。東協有10個不同國家,地緣政治情況和戰略觀點各異。
所以想讓東協取得共識並發揮影響力,需要一個過程。但我認為這是必要的。東南亞地區必須擁有一個軸心點來聚攏各成員國,而不是把彼此推開。
此外,還有其他因素把東協各國凝聚起來。我剛才提到亞太經合組織,還有東亞峰會,這與東協有著密切關係,與會國包括俄羅斯、中國、美國和印度,另有印太經濟框架。我們希望當這個框架成立後,有朝一日至少會是個具包容性的組織。當你有了這些具包容性的組織,當然其他組織也能存在,這就是世界的規律。
蒂姆·菲格森(財經記者):總理先生,我曾好長一段時間在新加坡擔任財經記者,很高興再次見到您。海峽時報指數似乎已從冠病疫情的低谷中強力回彈,就像許多西方國家的情況一樣,但中國股市包括大陸和香港並非如此。您是否認為接下來,新加坡至少在金融方面,因為更能與中國市場的困難處境區別開來而有所獲益?
李顯龍:不,我們怎麼可能脫離中國市場?
蒂姆·菲格森(財經記者):或者說 與他們的區別更明顯會對你們更有利嗎?
李顯龍:我們和中國市場不脫離 。我們有商業往來,他們是我們最大的貿易夥伴,中國在新加坡有投資,而我們在中國大陸和香港的投資也不少,我們希望他們好。
34:27 -【后冠病經濟復甦與中國市場前景】
李顯龍:許多分析師談到中國股市下跌的原因,都歸咎於政策,中國政府的決策。我認為中國想要在科技領域建立一套新規則,而他們認為股市表現是次要的考慮因素。
就經濟情況來看,到目前為止,儘管受疫情衝擊,中國的經濟表現仍相當強勁。如果把眼光放遠至后冠病時代,我們相信中國是有潛力,繼續是個充滿機遇、發展中的經濟體。我們希望能繼續和他們合作。
香港是另一個特殊情況,因為他們正處於過渡期。一方面因為他們的市場受中國大陸的影響,也因為香港自身的具體情況和條件,也需要時間化解。我們希望他們能解決。從狹隘的角度來看,因為香港的種種問題,一些當地的企業或民眾可能希望移到別處發展,他們可能想到新加坡來,如果他們想來,我們會樂意接受。
但從更廣的角度看,香港萎靡不振對我們沒有好處。我們寧願有個強勁的競爭對手,一榮俱榮,我們能生存,他們也一樣,這並非是二選一的情況。
哈斯:我想就您之前提出的問題,再談一談。在美國的外交機構,或者甚至更廣的層面來看,大家形成一種普遍的判斷,經過數十年努力,仍無法成功將中國融入全球經濟體系。假設美國的希望是讓中國的經濟更開放,更符合國際規則,政治上更開放,在外交政策方面也不那麼強勢。但實際情況是,中國選擇以自身的方式參與並變得更強大,姿態和行為上卻並未變得更溫和,而這也導致大家認為 我們需要設定更多的限制。您認為我們從歷史中吸取正確的教訓,還是過度解讀了?
37:01 -【中國與全球體系】
李顯龍:我想我們必須整體來看這個問題。中國要發展和壯大,我想這股崛起的動能勢不可擋。問題是如何將其納入全球體系?您可以嘗試阻止它,拖延它的進度,這樣你也許可以稍微自我保護一陣,但長期下來反而會讓雙邊關係變得棘手。或者,你可以嘗試與他們合作,協助他們融入全球體系,他們從中受益,你也可以得益。長久下來,你希望有個建設性的進程會發生。
我並不認為原本的預計是中國會成為一個民主國家,這也不是我們促成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或在多方面和中國接觸的原因。而是因為這麼做本身有好處,美國的經濟、消費者、跨國公司,都因為你們與中國合作而大大獲益。從中國的角度來看,他們會認為,中國獲益了壯大了,你們也獲益了,企業也蒸蒸日上,沒什麼需要改進的。
的確,雙方都得利了,可是如今平衡點已轉移。過去中國的經濟規模只有現在的十分之一 ,如今它在某些領域已發展到和美國一樣大,甚至可能更強大,論購買力平價 (PPP) 的話。
過去在政治或經濟上可做的調整和優惠,如今已不可行,就必須做出相應調整,你們必須根據情勢調整。
首先,需要逐漸將中國視為一個不再只是發展中的國家,而是越來越接近發達的經濟體。其次,我們需要給它一些空間,讓它可以對國際體系發揮影響。例如,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持有股份,或對世界銀行發揮影響力,你不需要改變現有的整個國際秩序體系或國際規則。這是大家都已經融入的框架,但現在來了個大國它想要參與,你必須讓他們參與。
而如果你拒絕,他們會說:好吧,我大可自己來,我既然沒法加入世界銀行、擁有更大的投票權,那我就另設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也會有很多國家想加入。我也會希望和鄰國合作,共同開展 「一帶一路」 倡議。
原則上,這些都是合乎情理的事,因為這是個大國,你會想和它合作,而雙贏的機制是什麼呢?實際上,這會帶來什麼困難?困難就在於,當一個非常強大的夥伴和一個非常弱小的夥伴合作,他們將很難找到一個雙方都滿意的平衡點。
一個大國很難意識到它對世界其他國家的影響有多大,即使它並沒有這樣的用意。而小國要在眾多的合作項目與機遇中運行並獲益,還要不時接受對方的提議或無法拒絕的要求,這也是很困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