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说来,艺术与哲学之间的关系是密不可分的。哲学是艺术的思想根源,艺术是哲学的思考路径。艺术是哲学家判断和认识世界的现实感受与说明,哲学是系统的、理论的逻辑意识体系,艺术可以很好地阐释哲学。再精妙的哲学理论,如果缺乏艺术的、具象的重构,也会显得枯燥。“现象学”(Phenomenology)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流派之一,是对经验结构与意识结构的哲学研究,创立者是德国哲学家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胡塞尔认为,每一种表象都是某物的表象,“所有意识都是对某物的意识”,而意识本身同时也是超越时空与个人之绝对,是普遍的客观存在。对意识本质的研究,或描述先验的、绝对的认识的本质与基本法则,就是“现象学”。

▲杨子强照片
新加坡雕塑艺术家杨子强(Yeo Chee Kiong,1970-)就是现象学的一位忠实的拥护者与实践者。2002年,杨子强负笈苏格兰格拉斯哥艺术学院修读纯美术硕士学位期间,开始关注西方哲学,尤其是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从胡塞尔的现象学演绎出来的“知觉现象学”,以及其所延申的“超然的结界”,找到哲学与他个人的雕塑艺术的完美契合点。
杨子强可能是新加坡目前最有国际影响力的中生代雕塑艺术家。他出生于马来西亚柔佛州南部的笨珍,那里也是亚洲大陆的最南端。十六七岁的时候,这个对生活充满诗意的小镇文艺青年,望着远在天边、飘渺无际的水和神形变幻的云朵,决定要做一名艺术家,水和云也成为其一生中挥之不去的艺术素材源头。他曾自述在20岁之前读了很多书:武侠、科幻……这些看似无用的杂书在他日后的艺术思想和实际创作中却有了大用。1990年,两手空空,一袭T恤衫,只身背一个装了几件换洗衣服的双肩包,杨子强来到新加坡,入南洋艺术学院学习。他的父亲在家乡做工,为别人记账,母亲小学未毕业,是家庭主妇。全家的经济状况比较拮据,不足以支撑他修读艺术这一类费钱却看不到希望的课程。尽管父母坚决反对,但杨子强却抱定决心要读美术,但也没有过高的奢望,他只是想做一名游走于乡间学校里的美术老师:“半天上课,很写意,人生不需要太澎湃……”在位于兀兰一座工业区的工作室兼展厅接受采访时,杨子强用柔缓低沉的语调如是说,若思若疑。
在没有来到新加坡之前,杨子强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雕塑。进入南艺之后,他师从陈连山、韩少芙、权正环、黄明宗等名家,最初的创作是以写实雕塑为主。1991年,虽然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初学者,杨子强却已展露出艺术才华。在当年的校庆展览上,他以一件写实人体雕塑获得大奖。同年,该作品入选新加坡雕塑大展,开幕嘉宾、国会议员兼政府高级政务次长何家良博士欣赏杨子强雕塑作品的合影照片也登上海峡时报的版面。著名雕塑家黄荣庭(Ng Eng Teng,1934-2001年)是1993年南艺校外评审之一,看到杨子强的毕业作品后即表示赞许,告诫他日后要出国读书进修,更上一层楼。黄荣庭当时是国家艺术理事会一项奖学金的主要评委。他表示,若是杨子强来申请这笔奖学金,他会百分百支持过审。彼时的黄荣庭是新加坡雕塑界天花板级的人物,却如此看重这样一位初出茅庐的新手,令杨子强感激莫名。然而,严苛的现实是,即使有了这笔奖学金,杨子强似乎也没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完成学业。入学南艺以来,他的父母便不能再给予他任何经济上的援助,一则是想下狠心让“浪子”回头,二则也是迫于现实的生活压力,无法伸出援手。杨子强从入学开始就一直是勤工俭学的状态,一边读书,一边打工赚钱,勉强维持学业和生计。最终,尽管心有不甘,杨子强还是放弃了这个机会,没有去敲响黄荣庭的大门。
1993年毕业之后,经过不断历练和参与各种公共雕塑项目,杨子强已经成长为一个拥有相当经验的雕塑师。工作稳定,薪水可观,项目多到需要每天工作16个小时,一度乌节路整条大街上的圣诞节雕塑差不多都是出自他一人之手。此时杨子强对雕塑已经有了具体而深切的艺术从业者的感受,不再是通过文本解释的简单思维,也不再是遥不可及、虚幻、基于学院体系研究目的、把技术抛开一边的东西,而是具体的、对经典理解之后的再认识。杨子强有意识地在有形的、物质的、真实的雕塑和无形的、无定的、无相的意象中,寻找艺术的平衡概念。
2001年,杨子强终于得到出国深造的机会。接到录取通知后,他第一时间想去看一眼当年在世俗的尘埃中发现他谦卑的光芒的雕塑界前辈,想亲口告诉黄荣庭:他没有看错,他还在这条路上走着,越走越高,越走越好。那天,他驾着车,在黄荣庭的家外绕了很多圈,但终究没有走进去,没有敲响那扇大门。是年,黄荣庭过世,两人终生的知遇之交就此以遗憾结束。每忆及此,杨子强既充满感激,又难以释怀。事实也确如黄荣庭所预见,杨子强最终荣获多项重要的艺术奖项,成为新加坡顶尖的雕塑艺术家,亦曾两度出任新加坡雕塑学会会长,另任新加坡古楼画室管委会主席,挪威境外艺术家组织(伦敦)顾问团成员,新加坡国家文物局公共艺术评鉴委员会委员,南洋艺术学院纯美术系课程发展顾问团成员,新加坡国家艺术理事会青年文化奖专业评鉴团成员,台湾裕隆国际木雕比赛海外评审,国立台湾艺术大学雕塑系客座教授……
作为一名成功的雕塑家,杨子强对雕塑的理解与认识是深刻而独到的。2021年,他在台湾国立美术馆媒体发表《泥塑的时间剧场》一文指出:“在当代艺术的开放性范畴中,‘雕塑’成为了一个广泛但也是空泛的表面词义,似乎意有所指却又无法有效的串连起那既有的过去形式和蠢动不安的当代语境,同时又必须对应那可加以臆测的数码未来。更多时候,‘雕塑’以第二者的参照形态存在于当代艺术中,如‘类雕塑’的立体物件或被‘雕塑’正名化的日常物品,‘如雕塑般’引述性的空间场域,或光影场境的空间诗性比喻,或是短暂消逝的‘雕塑物质’所赋予的时间诗性叙述等等。与此同时,‘雕塑’成为界限参照,通过非雕塑性的确认而划分出新的当代立体艺术的其他存在形式。”创造诸多非现实的矛盾对立:轻重、软硬、大小、光影、平静与骚动、你我、有无……在无形、无相、无常、无定、无用、无穷、无极限的东、西方哲学和美学里找到平衡,这就是杨子强的雕塑艺术。
在格拉斯哥艺术学院修读期间,杨子强的雕塑创作思维从之前的具象写实转向抽象。以记忆深处的“云朵为灵感,发展出一系列以‘不确定性’、‘矛盾点’、‘非现实’为创作精神主轴的立体视觉感知作品,用真实的、可触摸的物体,体现非现实的集合”;“他着迷于物体、空间和作者之间的语言和空间关系。他的作品打破了人们熟悉的空间比例和视角概念,同时审视了构建扩展超现实世界的人类状况”[1]。在杨子强众多的观念性作品中,2007年创作的《无树之日》荣获2008年首届新加坡艺术奖(APBF Signature Art Prize),尤为引起国内外美术界的重视。他用自少年时期就留下的水势无形的概念,创作了一件无与伦比的作品——溶化一座美术馆。

▲《无树之日》新加坡国家博物馆限地装置作品,环氧树脂,12m(W)x12m(L)x4m(H),2007年
《无树之日》是杨子强参与新加坡国家博物馆“现场艺术创作计划”的一件作品,首次展出是在2007年,2014年在新加坡美术馆重新展出。“主办单位让艺术家以博物馆现场的建物结构作现场的创作对话,期待艺术家来改变观众对博物馆的观看印象。在据点对话上,杨子强将博物馆圆形大厅内的砌砖和石灰柱化成了一个融化、流泻状态中的生命体。后来2014年在新加坡美术馆的版本,杨子强又将馆内特别展厅‘密室’(The Secret Room)入口处的古典希腊圆柱溶解为一滩白色液体。”[2]这件作品是一种富于诗歌化的、暧昧的艺术表述,虽然具有一定的争议性,但却折射出美术馆这种文化机构被观看的主观尺度。1990年代后期,台湾的高千惠[3]教授曾经写过《是谁杀了美术馆?》的一文,探讨美术馆的公共性、美术馆的硬件和软件之争、“爆堂秀”(Blockbuster Show)与“主题园”(Theme Park)的盛行,以及民粹与精英定位的困惑等问题。杨子强的作品无疑进一步阐述了寄居在巨大、夸张、暴力视觉经验下的娱乐美学,回应了当代艺术生产模式与机制空间伦理之间的关系,让人措手不及,惊叹于不愿错过现场。这件作品相当有震撼力,是杨子强的大众化、波普化、媒体化、文娱化的“缪斯殿堂”概念的延申,又似乎是一则描述未来艺术社会的寓言,在当时所有的预选作品中脱颖而出,被一众国际评委一致认定为是杰出而具有标志性的意义。因为材质特殊的缘故,该作品本身无法以实体形式收藏,每次展出都要重新制作,这让新加坡美术馆颇为纠结,对是否可通过收藏“制作方法”完成正式典藏该件获奖的“实体”作品伤透了脑筋。这也许就是刹那与永恒的迷思吧。反观杨子强,他对此则毫不在意,彼时他还未转籍新加坡公民,仍幻想着有一天返回故乡,享受云水谣的诗意。

▲《丽美中心——金山上的美容院》朱铭美术馆限地装置作品,环氧树脂,12mx5m,2017年
杨子强的另一件作品《丽美中心——金山上的美容院》也广受赞誉。这件作品,“是他那些夸张的球状女性形体,以一种膨胀,同时又滑稽、怪诞和可爱的手法,描绘性征。”这是一种过度,而非优雅。“在杨子强如积云状般饱和与肿胀的粉红和银色女性形体中”,“横跨继承的巴洛克和洛可可美学”,“巴洛克?因为如云状般的女性形体,体现了同名于这段艺术史时期的华丽‘畸形珍珠’。而洛可可?因为它们让华丽装饰的沉重变得轻盈,带来了一种嬉戏般柔和且蓬松轻薄的心境。”[4]
杨子强认为,“我们身体的有限存在时限,诱发我们对无限时间的想像。当我们欣赏着那些滞留于历史长河中的雕塑或物件,以时间胶囊般,跨越时空的简单滞留方式,物理性的保留着曾经存在的‘事件’讯息时,无可避免的,这悠远时间的长度直接诱发观者对于遥远过去的存在想像,也同时是指向于未来的。于是,我们把对时间的未来延续想像架构在坚固恒久的材质上,如同这正在被欣赏着的,过去的经典。当代的个人表达形式已然跨越了纪念碑般的古典形式。我们回到生活中寻找能够细腻刻划‘时间’的日常材质,进行着‘时间单位’的新清单统整,而这也包括滞留在这些“时间刻度”之间所连系着的日常经验。影像纪录的普及时代下,我们进一步把‘时间单位’的精密刻划度延展至当下瞬间,并通过可反复回溯的影像再现,不断的重启已消逝的过去当下。不同物质的存在时限,允许我们能够深刻阐述相对物质之间所构成的‘时间剧场’。通过重启当下的永恒回归和一个‘永恒瞬间’的诗性定格,进一步跳脱坚固材质的经典滞留来确保创作者的想法能被持续的转述。通过确认艺术创作所积极架构的个人意识面与个人显性表达的趋向,以及创作思考的时间滞留性与持续存在性,我们可稍微区分出艺术创作有别于普世哲学/禅学的思考着力点。”[5]

▲《修趾甲》镜面不锈钢、粉色烤漆树脂,9m(W)x24m(L)x15m(H),2013年
杨子强的工作室兼展厅曾举办过很多小型的展览,参展的大多是往来新加坡的西方艺术家,间或也有本地艺术家参与。工作室的玻璃门上,贴着一个数字——2052。他说,雕塑可能会失传。雕塑和装置不一样,和当代艺术中的现成艺术品也不一样,不仅需要概念和艺术的想象,还有很多技术元素。他希望几十年之后的2052年,雕塑还在。当然,这是狭义的学术层面的意涵。
注释:
[1]侯佚名,《新加坡雕塑艺术家杨子强:颤动的表象》,“Aart一间宅艺术”网站,2019年4月21日。
[2]杨子强、陈燕平、约翰.卡尔卡特等,《VAGUEVOGUE,模糊时尚——杨子强作品Lifestyle Magazine,The Yeo Chee Kiong Collection》,台湾艺术家出版社,2021年7月8日。
[3]高千惠,知名台湾学者,国立台湾艺术大学雕塑研究所客座教授,亦曾任教于美国纽泽西蒙克尔州立大学、台湾东海大学美术研究所、香港浸会大学、高雄国立师范大学跨领域研究所等。
[4]苏茜.林厄姆博士,《反讽的雕塑角色铸型——“美的提问”的可被提问性》,《VAGUEVOGUE,模糊时尚——杨子强作品Lifestyle Magazine,The Yeo Chee Kiong Collection》,台湾艺术家出版社,2021年7月8日。
[5]杨子强,《泥塑的时间剧场》,台湾国立美术馆,2021年(2022年,该馆再次结册选编此文印刷出版)。
(作者为本刊特约撰稿、水墨画家、独立策展人兼国家美术馆艺术论文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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