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康雄安
大約800年前,中國南宋時期詩人陸遊曾寫過一首詠嘆梅花的詩作:「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詩句很美,意境悠遠,卻多少有些淒涼。其實,花如此,人生何嘗不是如此——看上去很美,但個中甘苦滋味,恐怕只有當事者自知。普通人的人生如此,從事藝術的人亦是如此。藝術令人痴迷神往,但真正能在藝術殿堂里有所成就、被世人公認並獲得掌聲和讚美的藝術家,卻少之又少,不能不說是一樁憾事。
新加坡本地畫家康雄安的人生經歷,以及他的弟弟康松如、妹妹康海英以及妹夫翁文光的藝術之路和絕無僅有的傳奇故事,就是這樣類似的一幕:既令人羨慕,又令人扼腕回味。
康雄安原名康松安,祖籍潮州潮陽,生前是本地知名畫會墨瀾社的副社長,也「是本地著名的油畫家,他1942年在本地出生,1967年畢業於南洋美專美術系。1974年至1989年間,他到法國巴黎半工半讀,一邊為歐洲家具上色描圖,一邊學習油畫技巧。1989年,他為了照顧年邁父親返回新加坡,並成為專業畫家」[1]。2021年,在冠狀病毒肺炎正瘋狂肆虐全世界的時候,康雄安原定9月30日接種第二劑疫苗,卻不幸於當天確診感染並在邱德拔醫院去世。從發病到確診離世,僅僅幾天時間,終年79歲。鑒於當時嚴峻的抗疫形勢和政策措施,康雄安的太太陳雅梅也被隔離,無法見他最後一面,亦不能做最終的告別,後事都是陳雅梅的弟婦代為操辦,《聯合早報》曾對此專門報道。
康雄安與太太陳雅梅是中正中學的同學,老師中有一位就是著名畫家葉之威。他們彼此結為連理是在離開學校的很多年之後。康雄安自南洋美專畢業後,曾經在裕廊的一間火柴廠做設計。但對藝術的嚮往促使他決定於1974年赴法留學,進修藝術專科。當時他已經超齡,無法依照當地的學籍管理制度正式登記入讀,只好改換方式,勤工儉學。他一邊在一間華人老闆開設的家具廠里當油漆工,描畫家具圖案,一邊用業餘時間,去旁聽專業課程,並經常與在正規學校學習的同學接觸、切磋,也不忘利用一切時間寫生、畫模特以及創作,前後長達15年時間。1989年,在接獲弟弟來信得知父親生病的消息後,康雄安返回新加坡,並在一次同學聚會上再次與陳雅梅相見。那時他們兩個人都是單身,於是,舊日的同窗終於走到了一個屋檐之下。
筆者在康雄安的舊居採訪時,陳雅梅的精神狀態看上去似乎不是很好,約好下午見面,她卻記成上午,進門時不免在溫和的語調中略帶微詞。房間很寬敞,但顯得有些零亂和冷清。康雄安的舊作掛在灰暗的牆上,他舊日曾經讀過的書籍和隨手寫下的詩句,都一如既往地堆放在那裡,顯然還沒有來得及整理。一間小臥室改成儲藏室,滿滿堆放著康雄安的畫作,直到天花板那麼高。時間已經過去一年多,陳雅梅似乎還沒有從失去愛人的傷痛中走出來。她緩緩地說日後要全面整理康雄安的遺作和未公開發表的詩歌等文學作品,但那恐怕不是短期內可以完成的。在問及康雄安的創作以及在法國學習期間的情況時,她也顯得沮喪和尷尬,因為她不是很清楚。康雄安為人平和,夫妻二人相敬如賓,卻少與太太談及藝術,也許是因為她是小學教師,與藝術領域相去略遠的緣故吧。不過,陳雅梅無意中提到一個細節,雖然夫妻二人平時少有交流,但幾乎每天康雄安都會與弟弟康松如通電話,一聊就是幾個小時,山南海北,五湖四海,藝術人生,似乎有無盡的話題。
於是,帶著心中大大的問號,筆者又想盡方法聯繫上康雄安的弟弟康松如,以期一探究竟。在宏茂橋一帶的一間小販中心見到康松如時,他顯得有些神秘和戒備,不大願意多談。直至反覆解釋、敞開心扉之後,他才道出一些原委,也引出嫁給本地知名草根藝術家翁文光之後停下畫筆的妹妹康海英的故事。
康松如在1972年與兄長康雄安在國家圖書館舉辦一場兄弟油畫聯展後,兩人先後負笈法國巴黎國立藝專專攻油畫6年。這段半工半讀的艱苦生涯,康松如回述唯一的樂趣是「可以看到真跡原作,學到東西」。當時,康松如接觸到西方不同階段的各種流派,包括:寫實派、印象派、立體派、表現主義派,吸收消化下來,發現表現主義比較適合自己的畫風。康松如說,西方人看東西是客觀的,東方人則是主觀詮釋後才表現出內心所思所想。他的油畫雖是寫實的,但想傳達東方人的情意,那是一種悠閒怡情的畫意,有別於西方人對壯觀、雄偉、氣魄的追求,希望觀者能從內心去品味東方的那份美。[2]

▲《牽小狗的女孩》布面油畫72X92.5cm(1976)
康松如1978年從法國回國後曾舉辦個展並參與國內的藝術活動,以教畫維生,後轉為全職畫家,創作題材多數是荷塘與荷花。然而,眼前的康松如已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病人,他身患腳疾,不良於行,神情困頓,只是在談及哥哥康雄安時,才顯出額外的精神,他說:「康雄安更重視獨立的思想,他是要找出屬於自己的新方法,西方的流派、技巧,只是一種工具,在他看來不那麼重要。」康松如指出,倫勃朗對康雄安影響至深,那厚重細膩和深沉有力的用筆,讓康雄安著迷。

▲《巴黎街景》布面油畫72X91.5cm(1979)
對於家世,康松如也透露一些有趣的細節。比如,他們的父親當年從唐山而來,是家中唯一讀過一些書的,家族裡的人為了保住這顆讀書的種子,才把下南洋的機會留給他父親一個人。他的父親在本地做小本生意,生活清苦,但人很開明,看到孩子們與鄰居一位會畫畫的年輕人來往密切,並未阻止,反而買來《芥子園畫譜》之類的書給他們看。那時家裡貧窮,無錢買作畫用的宣紙,只好把玉扣紙(廁紙)裁切整齊後臨畫,而他們的妹妹康海英就是跟著兩位哥哥,看著他們與朋友高談闊論,在地上用樹枝畫畫切磋,逐漸萌發了藝術的興趣,進而也開始寫生,繪畫。一段時間後居然也畫得像模像樣,頗受外界欣賞和關注,留有口碑。後來,康海英嫁給翁文光,而翁文光就是日後本地大名鼎鼎的以畫虎著稱的草根水墨藝術家。
說到草根,也許不少畫家會以草根自嘲,但真正屬於草根的,在新加坡,恐怕只有翁文光一人。他一隻眼睛有疾,從小自學成才,因為沒錢讀書,整日流連於書肆之間,翻看能找到的一切畫冊。他有過目不忘的本領,邊看邊記,臨摹不輟。同時,他也十分注意寫生訓練,一有時間就蹲在地上觀察麻雀和各種小鳥,到動物園追蹤各種動物的形態和運動方式,練就了一手默寫的好功夫。翁文光作畫,從不看照片,從不打稿,都是提筆而上,一揮而就。不過,因為貧窮,需要賺錢養家,翁文光的節省和苛刻也到了非同尋常的地步。每天早上,他背著布袋出門,袋子裡裝著他的畫作,走到哪裡,就賣畫到哪裡,從5塊到1萬塊,什麼價錢都賣過。有時候賣不到錢,他就用畫和小販換飯吃,一包給自己,一包晚上帶回家給太太康海英,他的布袋裡,永遠都有兩包飯。因此,本地很多熟食小販手裡都有他的畫。遇到有人欣賞他的畫,請他現場表演,他也不矜持,喜歡炫技,不過事後剩餘的紙張墨水之類,他都一律會打包帶回家,不管人家是否願意,也不怕人笑話。如果說新加坡最勤勞的畫家,那一定是翁文光,他也是作品散布民間最廣之人,飛禽鳥獸,林林總總,不計其數。東南亞不少國家,尤其是印尼的一些華人富豪也有他的畫作。不過,坊間也傳聞他不願意太太拋頭露面,也不希望太太的藝術才華過分引人注目,因此就把太太鎖在家裡。今年6月,翁文光不幸因癌病過世,筆者敲開他位於勿洛一帶的舊居採訪,終於見到傳說中的翁文光太太康海英(康雄安的妹妹)。康海英身患疾病,一人獨居,精神似乎有些異樣,常自言自語。家中凌亂不堪,各種生活舊物和雜物堆置滿屋,幾乎無處落腳。桌子上,屋子裡,到處堆放的都是小山一樣的落滿了厚厚灰塵的翁文光舊作。

▲《新加坡舊修船廠(二)》布面油畫73.5X92cm(1995)
對於哥哥康雄安,有些神經質的康海英是非常崇拜和讚賞的。一談到藝術,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睛,立刻煥發出驚人的光彩,她說:「康雄安信仰寫實主義,他不喜歡畢卡索那一類的畫家,他喜歡倫勃朗、拉斐爾、米開朗基羅、門采爾、柯勒惠支……也許還受到高更的影響。他在法國學習時很辛苦,也很刻苦。家具廠的老闆娘很刻薄,怕他跑路,每次工錢都是先支付一半,但他除去生活開銷之外,把僅有的錢都拿來藝術創作,花錢買票畫人體模特寫生……」她也拿出她當年的畫作,是一些在水彩紙上創作的鋼筆淡彩寫生作品,畫面雅致,用筆細膩,意趣不凡。生活也許有很多不如意的地方,但藝術無疑曾給她帶來過莫大的快樂和精神慰籍,純粹而美好,是難以忘懷的人生記憶。
康海英也談到康雄安的窘迫。由於康雄安立志要做一個職業畫家,因此在從法國返回新加坡後,依舊專心畫畫,沒有兼職工作,生活的擔子全賴太太陳雅梅一人承擔。2014年,康雄安在本地法國文化中心舉辦首次個人畫展,法國駐新加坡大使親自出席並擔任嘉賓,盛讚他的作品富有高雅的藝術情趣和成就。不過,由於畫價偏高,本地收藏界不容易接受,對此,康雄安亦不願意妥協,因為他認為自己的藝術是好的藝術,不能隨便處置。
不過,還是有一些人能夠看到康雄安的藝術才華。2022年11月,本地資深畫廊宣和文物假泛太平洋酒店展廳舉辦了康雄安回顧展,展出他生前的一部分作品,以紀念這位富有天分,卻未能引起本地美術評論界足夠重視的畫家。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有濃濃的人情,也給學術界一個再次審視這位出色畫家的機會。

▲《聖淘沙海邊》布面油畫80X100cm(2012)
康雄安的作品非常沉靜,有強烈的歐洲印象主義風格,也有深深的古典主義情節。從他的作品中,我們似乎可以看到很多19世紀和20世紀初歐洲名家的身影。比如郁特里羅、畢沙羅、瓦拉東……就連他簽名的方式,也似乎與某位歐洲名家如出一格。這很正常,也是他早年在法國勤工儉學,自學成才的痕跡,無傷大雅。展覽展出的作品都非常精彩,其中,靜物作品《竹籃》、風景作品《舊郵政總局》和《聖淘沙海邊》頗引人注目。

▲《舊郵政總局》布面油畫74X86cm(2016)
雖然康雄安的藝術成就在與他同時期的本地藝術家中並不十分突出,但他獨立和始終如一的執著,以及率真的創作態度卻並不多見。在有限的題材上,他傾注畢生精力、熱情地去表現、傳達,並且完善、發展,畫自己想畫的東西,這種感覺是完美的,是一種不需要喝彩的幸福。他的畫面溫和,形式簡單:遠眺中的街景市容,繁華的都市,在他的畫筆之下,隱去了原有的喧囂和浮躁,凸顯出寧靜和清新的面容;歡快的海灘,因為畫中側臥的女人,也顯得異常的平和與靜美;至於那個靜物竹籃,簡直就是樸實與優雅的代名詞,是一種高貴而脫俗的平民優雅。康雄安有技巧而不炫於技巧,在畫面上表現了純凈、簡潔、敦厚、柔和、自由、理性和新鮮之感,是一位脫俗的藝術家,非常難得。
康雄安也喜歡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唐詩、宋詞和元曲等,常自作古體詩,亦喜好書法,書體古意盎然,自成一家。他的部分作品在2009年被編入中國出版的《中華藝術名人博覽》、《中華藝術百家》和《藝術典藏——大師十人集》等,頗受矚目。
注釋:
[1]楊雯婷,《原定接種第二劑當天,79歲老畫家冠病亡》《聯合晚報》,2021年10月4日。根據筆者2022年10月2日在康雄安妹妹康海英家中的採訪記錄,康海英回憶康雄安是在1941年冬季農曆華人新年之前在躲避日寇轟炸的防空壕里出生的,與媒體記載的出生日期略有出入。康雄安排行第二,還有一個哥哥,是四兄妹中唯一沒有從事藝術的。另據康海英解釋,康雄安不喜歡名字中原有的松字,感覺俗氣,遂改為雄字。
[2]黃向京,《康松如油畫個展——街戲鄰里入畫》《聯合早報》,2018年6月26日。
(作者為本地水墨畫家、獨立策展人兼國家美術館藝術論文翻譯。題圖康雄安照片系作者在畫家舊居採訪時翻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