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李顯龍總理主政的20年,可以分成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在2004年到2011年,第二個階段是一直以來被視為新加坡政治分水嶺的2011年5月7日大選之後。

李顯龍總理將在5月15日卸下總理職務。(李冠衛攝)
2004年8月12日,李顯龍帶著從政20年的經驗,以果敢的姿態開始他主政的上半場。上任10天後就舉行他的第一場國慶群眾大會,他以馬來語、華語和英語發表了3小時20分鐘的演講。當晚宣布了不少重要政策,比如實行五天工作制、把產假從8周延長到12周、第四胎也能獲得嬰兒花紅等等。經濟發展還是新加坡賴以生存的硬道理之一,之前多年主管經濟和財政政策的他也身兼財政部長,提出了興建兩個賭場以加強經濟的活力。
「新加坡雖是個小國,但是我們有遠大的抱負和理想。只要我們還是東南亞地圖中的小紅點,必將向全世界證明我們會不斷做出嘗試,永不氣餒。只要保持這樣的精神,未來將由自己開創。」
他躊躇滿志地以這句話,結束這場很長的演講。還好我當年是《新明日報》的記者,不用趕著當晚截稿,可以從容地觀看,而需要趕稿的日報同事們聽他講到快11點,截稿時間將近,心急如焚。
那年新加坡剛度過沙斯疫情,經濟正走出低谷,2004年他接棒時新加坡人均GDP是2萬7608美元。在勵精圖治下,五年後,人均GDP上升到3萬8926美元。在2014年,李顯龍主政10周年的時候,這個數字上升到5萬7564美元,新加坡邁入富裕國家之列。
然而,國家經濟增長和國內的支持度在李顯龍時代一直不成正比。2006年5月,舉行李顯龍領軍的第一次全國大選,人民行動黨的支持率從2001年75.49%驟降到66.6%。
在他帶領下,新加坡延續過去前面40多年以經濟帶動社會發展的趨勢,大家享受了一段時間生活素質的飛躍式進步。人均所得增加了一倍,卻不意味每個人的收入增幅都一樣大。經濟發展的硬道理受到質疑,社會層面的其他問題也開始出現,一些過去被視為十分敏感的課題包括種族、歷史、政治、語言、性別等等,在公正、平等、透明等大原則下受到挑戰。

2011年的李顯龍總理。(海峽時報)
熟悉新加坡政治發展的人都知道2011年那場分水嶺大選。在選戰最後幾天,執政黨感受到形勢非常不利,在著名的浮爾頓午間群眾大會上,李總理公開向新加坡人道歉。
「沒有一個政府是完美的。我們向來是盡力而為,但還是出現一些疏漏……我們犯了錯之後必將承認錯誤,並向民眾道歉,承擔責任和糾正問題。如果須要採取紀律行動,我們也會這麼做。而且我們必須汲取教訓,絕不再犯同樣的錯誤。」
總理的道歉挽不回狂瀾,工人黨攻下第一個集選區,執政黨折損了兩個部長、一個高級政務部長還有一個未來部長,人民行動黨的總得票率進一步下降到60.14%。之後,兩位前總理李光耀和吳作棟,卸下所有內閣職務。李顯龍總理帶領多位首次登場的第四代領導班子成員,開啟了李顯龍時代的下半場。
建國總理李光耀有話直說,不迴避硬道理的領導風格,新一代新加坡人未必能接受,不同世代的人感到最迫切的問題也不一樣。一些社會中潛在矛盾還沒淡化、歷史遺留的問題也因為參與者還健在,難以客觀處理。吳作棟時代比較協商式的治國方式,雖然調整了新加坡領導姿態,但是長期一黨獨大的環境,不符合新世代追求多元開放的理想。
除此以外,當時59歲的李總理也得準備下一個梯隊,還得考慮要留下一個怎麼樣的新加坡交給建國後出生的新加坡人。大家還能接受政府對種族、宗教、語言等話題的論述嗎?受過不同教育,接觸各種史觀的新加坡人會怎麼解讀政治歷史?政治多元的訴求難以避免會換政府,要等到那天之後大家才學習適應和調整,還是在那天到來前,現任政府先力求嚴以律己,建立一套新加坡政治領袖的共同標準?
這些都不是硬道理,而是硬骨頭。李總理起初也不太懂得啃硬骨頭的方法,他先用警告的方式說,如果國會裡有更多反對黨,他得耗盡時間想著怎麼對付他們(to fix them)。人們對這種方式顯然不買帳。
政治本來就不是客氣的,不容得天真地以為可以像「排排坐,吃果果」一樣,你一次,我一次。正常情況下,執政黨領袖不可能刻意送機會給反對黨壯大,但如果執政黨不能永保自己不衰敗,那當下的好領袖就要確保民主的選擇是最後防線。需要讓選民清楚自己要的領導素質,再讓選民監督未來可能執政的政黨。
李顯龍總理還是用了他的方法建立一套政治框架,在國會中設反對黨領袖,讓可能不斷增加的反對黨人接受和執政黨一樣的檢視。這個方法究竟能不能有效地建立新加坡式的良好政治(good politics),目前還難以下定論。這大概會成為幾十年後,政治歷史學者評價李顯龍時代的一個角度。

李顯龍總理1985年與夫人何晶結婚,圖中左起為李顯龍總理、長女李修齊及夫人何晶。
李顯龍以親民的形象走入人群,從10歲開始決心報效國家,他的成長曆程、留學成績、組織家庭、抗癌經歷,甚至手足不和的難堪,都晾在太陽底下。但是有一點他相當低調,那就是個人對慈善的捐獻。
很多人詬病新加坡部長的百萬年薪,實際上這不是個人賺多少錢的問題,所以總理好幾次把自己的加薪和其他收益捐出,他從來都保持低調。我偶然發現,總理設立的慈善基金幫助了實際需要的人,包括低收入家庭、年長新加坡人,還有讓一些人完成他們的小眾夢想,而受益者大多都不知道捐款者的身份。
雖然一生都處於權力之顛,生活卻和一般新加坡人一樣簡樸,例如到小販中心吃飯自己排隊,父母過世治喪期間和一般小市民一樣穿簡單的白色T恤和黑色長褲。未來可能出現比他聰明能幹的總理,希望都能堅持一種新加坡式的領袖生活風格。
李顯龍主政的20年,功過未來自有評論,我借用20歲的他寫給劍橋數學教授表明自己要回國服務的一段話,感念這位把青春都獻給國家的總理。
「我寧可選擇辦事而同時可能被別人咒罵,這總比只能咒罵他人而自己卻無法辦事來得好。」
(作者是《聯合早報》執行總編輯)
文:韓詠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