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hard是我認識的第一位全職爸爸。
那是2013年初,我們一家剛搬到上海不久。我獨自在家帶一歲多的娃,很是無聊。
做了一番調查後,我在一個」Shanghaimama「的網站上找到約Playdate的小組(即帶娃一起聚會)。成員大多為美籍華人,也有幾個金髮的,大家每周輪流組織活動。說是活動,其實所費精力不多。把家裡的玩具拿出來讓年齡相仿娃娃們玩,再準備些小零食招待即完事。每次參與人數大概7-8個,清一色為媽媽。
在我加入幾個月後,小組第一次出現了一位爸爸。他是Richard,來自澳大利亞,本職是廚師。因為太太被派來上海工作,他賣掉在澳餐廳,當起了全職爸爸。
記得輪到在他家辦聚會時,他使出專業廚師功力,給我們做了他的拿手好菜:香炸葫蘆瓜花蕊和自製鵝肝醬。鵝肝醬是他廚房主打,希望能打進上海市場。他一邊給我們介紹,一邊把一歲半的女兒放進兒童高凳上。同時,他搬來椅子,準備給女兒喂食。

女兒貪玩,嘴巴吃著手裡還拿著玩具不放。Richard放下勺子,輕輕拿走玩具,語氣認真而平和地對女兒說:「我們說好的哦,吃飯不玩玩具啊。」
小女孩並沒有抗議,乖乖交出玩具後,張開嘴巴接住食物。在場的幾位媽媽看到此景,紛紛忍不住帶著讚美的語氣說,這個習慣太好了,然後吐槽自己給娃喂飯經歷。Richard聽了,和媽媽們熱烈討論起來。他身材高大,壯實,可說起女兒的事情,卻溫柔得如一隻熊貓。
後來,由於妹妹出生,哥哥上幼兒園,我再也抽不出時間參加聚會,也沒再接觸任何全職奶爸。等再次認識另一位全職爸爸時,我才知道,這些隨妻子外派,或者來滬後全職照顧孩子的男士們,在上海了擁有了十分入鄉隨俗的稱呼——Guytai,即男性太太。
新認識的這位Guytai是我先生上司的丈夫,Ben,瑞典人。也是由於妻子工作調動,他放棄了工作,來上海成為家庭主男。他有兩個學齡孩子,每天的任務便是騎著電瓶車,送孩子上學放學。
他們一家住在我家樓上。平日我帶娃進進出出,也時常碰見他。畢竟男女有別,我不能像和其他媽媽一樣,隨時約他出來吃飯聊天。
我們只是淺淺打個招呼,然後各忙各的了。唯有幾次我們兩家人聚餐,我問Ben孩子上學後都做什麼,他說,事情還挺多的,攝影,騎車,孩子學校活動。這歸功於Guytai在上海日漸壯大的群體。發起人建立了網站,供不同背景的Guytai們聚會,交流。
我一直好奇「Guytai」這個詞的原創性,也很想知道這個群體的故事。只是我們後來搬離了上海,念頭漸漸淡忘了。直到最近,我偶遇來自杭州的奶爸後,想法重新燃燒起來。
經過一番跟蹤,我找來五位奶爸,分別來自日本,中國,巴西,立陶宛,均定居在新加坡。
他們有的全職,有的在休爸爸假。每個人的背景各不相同,但其中也存在一些有趣的共性:例如,他們的朋友圈很窄,除了妻子,基本不主動認識其他爸爸朋友。又例如,他們都一致認為,長時間和孩子相處後,自己成為了更好的人。至於「更好」體現在哪些方面,下面就來聽聽這幾位奶爸的故事吧。
能見證孩子每天成長
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呢!
日本爸爸/工藤先生
和朋友說起,我即將採訪一位日本全職爸爸時,所有人的反應都是:哇,這可少見!的確,日本爸爸在陪伴孩子的時間上,比其他已開發國家都少。全日本男性雇員中,只有1%願意從工作中擠出時間來照顧孩子。「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在日本依然根深蒂固。
因此,通過女兒的好朋友遇到工藤先生這位日本全職爸爸,我可謂十分幸運。
工藤先生曾是愛立信公司工程師,在美國接受過教育。因為太太是新加坡人,工藤先生2008年辭去工作,隨太太來到新加坡。
在新國家找工作可不容易,尤其對於外國人。因多番努力找工作無果,而太太事業又穩步發展,工藤先生決定賦閒在家。待大女兒2011年出生,工藤先生自動成為全職奶爸。
「覺得難嗎?」我問,「剛開始照顧孩子時。」
聽到問題,工藤先生低下頭思考。他戴著黑框眼鏡,臉修長而斯文,表情和我見到的許多日本男人不一樣。既沒有那種堆起笑容的諂媚,也沒有地鐵上白領的冷漠。他看上去很從容,不徐不疾地告訴我答案。
大女兒出生三個月,工藤先生的太太就得回去工作了。家裡請了女傭,但工藤先生覺得帶孩子還是應該親力親為。他看了許多育兒書籍,學著書上建議,把每天的喂奶時刻都排在Excel表格上。換尿布,哄睡,工藤先生一樣也沒落。

「照顧孩子很難,」工藤先生說,「但這是責任,逃避不得。」
現在,兩個女兒都上小學了。工藤先生每天接送她們放學。他家有車,但還是決定放學和女兒們一起走40多分鐘,坐巴士回家。回家後,工藤先生輔導孩子日文作業,陪她們一起練琴。因為工藤先生自己也喜歡彈鋼琴,三個人六隻手聯彈,是他最享受的親子時光。
給我描述日常生活時,工藤先生兩邊嘴角輕輕翹起,很內斂,也很滿足。但走上一條與日本主流迥異的路,其他日本同胞又如何看待他呢?
「呵,他們連話都不願意和我說。」 工藤先生回答,有點無奈。
工藤先生口中的」他們「,指的是在新加坡遇到的一些日本白領男士。他們看不起工藤先生在家帶孩子,認為他無關重要,不會為他們的仕途帶來任何利益。所以就算日本人聚會,也從來不和他說話。反倒日本媽媽們,聽到工藤先生是全職奶爸,紛紛點頭稱讚,還適時給予幫助。
對於這種差別對待,工藤先生表示自己早想通了。他說日本是一個布滿規規條條的社會,大部分人都在乖乖遵守,因為他們害怕被孤立,害怕和別人不一樣。但他不怕,他堅信真正的朋友,才不會在乎他是否在家帶孩子。
不過,當被問到家人的看法,工藤先生沉默了許久。有那麼幾秒,我甚至以為他會結束採訪。無聲嘆了口氣,工藤先生說話了。
他來自一個傳統日本家庭,父親是軍人,話少得可憐,父子倆幾乎沒什麼交流。直到父親去世,工藤先生說,他都不曉得父親腦袋裡在想什麼。至於母親,對兒子的「無所作為」頗有微詞。只不過媳婦兒孝順,兩個孫女聰明伶俐,這麼多年過去,也不得不接受了。
家庭主男3年,全職爸爸8年,工藤先生說,他現在特別理解家庭主婦的難處。每天照顧孩子,張羅全家起居飲食,還要忍受孤獨。他說剛來新加坡那幾年,他也經歷過孤獨與抑鬱。幸好後來帶孩子忙起來,儘量不讓自己胡思亂想。
談到未來,工藤先生和我分享了他朋友的故事。此友人曾是NHK主播,工作繁忙,錯過了孩子的成長,現在極其後悔。所以工藤先生說,
「能見證孩子每天成長,是件很幸福的事情呢!」
男人體內的母性,需要多看書來激發
中國爸爸/丁林
我總能在學校圖書館碰到丁林。放學後,他帶著兩個孩子到圖書館。兩個孩子還小,上幼兒園,他幫他們挑了幾本簡單的英語書,找到安靜的角落,輕聲朗讀起來。
那時我還不認識丁林,可他給我的印象誠實而可靠:短頭髮,運動短袖短褲,一個簡單的背包,毫無花哨裝扮。更重要的是,每天抽得出時間來接送娃,憑我的觀察,要不自己創業,要不全職爸爸。我試探著走進問他,果然,在家創業的全職爸爸。我詢問他是否願意分享自己的帶娃經歷,他一口答應了。
丁林來自中國北方。大學畢業後,他去了澳大利亞進修,然後回國定居上海。三年前,舉家來到新加坡。
在還未成為奶爸前,丁林工作很忙碌。他就職於國際知名電商,工作之餘考取了特許金融分析師 (CFA)。平時只有晚上8,9點後,才有時間陪一會兒孩子。後來生了老二,搬了國家,家裡老人幫不上忙,妻子事業又不能放棄。剛好丁林開始創業,可以在家辦公,工作時間也靈活。於是,丁林就成了在家上班的全職爸爸。
「你們家請傭人了嗎?」我問。
「請了,」丁林說,「但不能完全放心。」
丁林舉了個平常例子。他帶孩子去游泳,傭人收拾泳衣,卻把防曬霜給忘了。
「怎麼可以忘了呢?」丁林說,眉頭皺了起來,心疼孩子的心情全攤在臉上。我能看出,這個外表算不上精細的男人,內心細膩得很。
從孩子一出生,丁林就全程參與。但他覺得不夠,買來育兒書籍惡補。這也是他寧願在家工作也不把孩子完全交給傭人的原因,他說教育一定得親歷而為。
最讓他印象深刻的有兩本書,一本是台灣媽媽寫的,另一本叫《如何說孩子才會聽,怎麼聽孩子才肯說》。他說,第一本是指導思想,一切以愛出發,什麼是表達愛的正確方法。第二本則是操作,學習關於教育和溝通的正確方法。
他說,男人大多感情沒那麼細膩和有耐心,不激發出體內母性的那部分力量,很難做到和孩子的正確交流與溝通。
除了細膩,丁林還有一招殺手鐧。他會做飯,幾乎是專業級別。還在澳大利亞留學時,丁林曾在西餐廳打工,所以什麼意面牛排都難不倒他。他中餐也做得很好,要是遇到新鮮的豬腰子,他會花上兩小時來做一碗很正斗的豬腰面。
「那孩子每天的菜譜,也是你安排的嗎?」我問。
丁林點點頭,給我發來他設計的菜單,葷菜、素菜、海鮮、湯、主食、甜點,全部加起來快80道菜式,足以撐起餐廳門面。我再仔細閱讀,發現菜譜里既有簡單的清炒蔬菜,也包括需要花費很多功夫的燉湯類,還有很考驗手藝的麵食如披薩,手擀麵,肉夾饃。
想想我平時給娃做的飯菜,要不麵條,要不把烹調任務直接扔給烤箱,實在自嘆不如。丁林卻擺擺手說,
「嗨,我喜歡弄吃的罷了。」
自從在家帶孩子後,丁林只有等孩子晚上睡著後,才有時間打理自己的創業公司。和朋友聚會,他基本抽不出時間來了,更不用說認識其他爸爸們。所以,妻子成了丁林唯一的傾訴對象。他說,在家帶孩子後,他明白了帶孩子的累。他很感激妻子,無論下班後多疲倦,也耐心聽他訴苦。
我問丁林,計劃在家帶娃到何時。丁林頓了頓說,「沒想過」。轉而又掐指算了算,自言自語道:「你看還有初中,高中,那時功課也重呢。」
「起碼到大學吧!」丁林說,神情異常堅定。
心裡藏著演員夢的全職爸爸
中國爸爸/劉鍇
今年八月中,我總在接娃路上碰到這樣一位男士。他的裝扮很有風格,草帽,花襯衫,長了許多刺的背包。我看他和我走進同一間學校,也和我一樣順著過道,一頭扎進焦急等候的家長堆里。
我於是開始留心觀察,發現每次接完孩子,他都會和孩子坐到飯堂的一角,從背包里拿出粉色的小飯盒,打開,把一瓶牛奶和四片餅乾遞給孩子。吃完,兩人有說有笑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出於對這位潛在全職奶爸的好奇,我終於有一天主動和他攀談起來。他大方地介紹自己叫劉鍇,搬來新加坡不到一個月。
「你是全職爸爸嗎?」 我問。
「是呀」,劉鍇說,很自豪地補充道,「女兒是我一手帶大的。」
劉鍇和妻子來自大西北。但過去十多年,一直居住在杭州。他原本供職於朋友的創業公司,後來公司裁員,剛好太太又懷孕。鑒於家裡父母不能長期幫忙,妻子工作又穩定,劉鍇便主動提出留在家裡,自然進入全職爸爸角色。
但這條路一開始走得並不容易。孩子剛生下來那會兒,劉鍇母親和丈母娘都來了。四個大人圍著一小娃轉,小娃一哭,大人就鬧,紛紛擾擾,劉鍇實在受不了。可是,他那時帶娃經驗為零。再說,一個大男人也能帶好娃?
但他下定決心了,趕緊學會自己帶娃,好讓兩方家長省心之餘,也還他和妻子一份清凈。
哄娃睡覺是劉鍇給自己的第一項「試驗項目」。他看著丈母娘抱著十幾天大的女兒,晃著晃著就把娃哄著了。
「這太神奇了!」 劉鍇說。
他也想學會,可又覺得丈母娘的方法太費力。於是,劉鍇設想了另一套方案,並在女兒身上「做試驗」。女兒快到午睡時間,劉鍇找來一本唐詩。他一邊抱著女兒,一邊用單調的語調來念,從「靜夜思」一直到「琵琶行」,足足念了差不多一小時,女兒終於睡著了。之後,女兒入睡時間逐漸縮短,還因此喜歡上了唐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