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的胖子是山下奉文
2月17日,山下奉文命令:“将潜伏著的持敌对态度的华侨连根铲除,以绝我军作战的后顾之忧。”参谋迁政信明确指示:“判定出敌对分子后,当即处置(死刑)”。
2月18日,日军对新加坡市区进行划区封锁,强令华侨前往7个集中地接受甄别,是生是杀,完全由日军意志支配。最大的屠杀是在海滨和大海上,在加东和东海岸,数以万计的华人遭到机关枪的射杀;丹那美拉海边,昼夜都有船将华人载到海上,将两人背靠背绑紧推入大海。
由于绝大部分是秘密屠杀,所以直至今日遇害人数依然无法完全统计,保守估计也在10万人以上。
直到上世纪60-70年代,新加坡开始大兴土木建设组屋时,在实乞纳(Siglap)、榜鹅和樟宜海滩的工地上,还时不时挖出被活埋杀害后留下的万人坑。
2、如何最大限度保留自己的财富?
虽然逃难至苏门答腊,让林金山躲过了肃清大屠杀。但战乱一起百业萧条,家族这几百号人几乎就是坐吃山空,加上日军也在积极筹划攻击苏门答腊和爪哇岛,再躲下去并无太大意义。
于是林金山决定兵分两路,女性和老人小孩留在苏门答腊,自己和其他几位年轻亲戚则偷渡回到新加坡。
乘坐偷渡的小舢板,林金山涉水从新加坡西海岸登陆,躲过日本巡逻队伍,回到这座原本繁华的贸易港。
才短短几个月,全岛都已物是人非。
原本建立在多民族基础上稳定的社会架构突然解体了。华人被屠杀,白人军队被收监在樟宜监狱,马来人得以与日本人合作和苟延,印度人被分化瓦解,部分被杀,部分被组织起来去反攻英属印度。
就在从海岸到回家的途中,林金山看见武吉知马路边躺着一具被杀的澳洲士兵。一直顺风顺水的富二代林金山,终于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战争和死亡的残酷。回想起自己和吴庆瑞两个白面书生,却还曾一腔热血想加入莱佛士学院的华人抗日队,后来被英国人强行解散的往事,现在面对真实的战争,简直幼稚得可笑。
原本成熟的商业体系也已经彻底被日本人摧毁,全部支离破碎。林金山一路所见,牛车水和莱佛士坊原本繁华的商家全部结业。林家的产业,包括工厂,股份、磨坊,甚至祖屋都被日本人没收。
肃清大屠杀只是日本人对华裔惩罚的开端,他们除了要华人的命,更到处索要华人的钱财。为了惩罚和羞辱华裔抗日和向中国捐款,日军要求缴纳5000万的“奉纳金”,由马来半岛全体华裔承担。华侨领袖例如陈六使(新加坡中华总商会的副会长,未来南洋大学的创立者)就这样被日本人抓了起来,被关进监狱进行敲诈勒索。
林家自然也被日本人盯上,为了缴纳这笔奉纳金甚至不得不变卖了家族首饰。为了自保,林金山低调在北桥路(North Bridge Road)自家商店内住了下来,除了偶尔为了生计去黑市做些小生意,其余时间深居简出。
为了不被日本人拿走全部的财产,低调是必须的。林金山确实还留有一些钱,存在联华银行(United Chinese Bank,今天的大华银行)的户头上。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这些钱被日本人发现,成为日本人继续进攻的军费。
可惜现在是战时,日本军队早就将“昭南特别市”的所有银行全部封锁,实行军管。就连老牌的汇丰渣打都被一锅端,例如渣打银行就被横滨正金银行全盘接收。只有日本人必欲得之而后快的中国银行,早由两名经理带着重要票据和文件,坐上难民船一路漂流到雪梨,并成功开设了雪梨分行。
林金山存钱的联华银行,命运似乎也很不妙,日本人对其的决定是军管。一时间新加坡华人人人自危,只要在银行存有现款的人都抢著去挤兑现金。
但林金山自有想法,不仅不去取钱,而且在整个日据期间,他好像把这笔钱就此遗忘,根本就没去管这个账户。
作为一名企业家,林金山对数字、财政和人力资源极为敏感,他是这样为日本人在昭南特别市的统治算账的:
除去被横滨正金银行银行家接管的渣打银行,其余银行还真是字面意义上的被“军管”:日本陆军的大老粗们脱下军装,沐猴而冠当了银行经理。
而全昭南市的日本文官加起来,总数也一直没有超过20人。只会叫八嘎和杀人的底层太君们是不懂银行的,各行日常运营还是必须依赖华裔本地人。
此外按照银行的规定,长期不活跃的账户会进行休眠处理(dormant account)。而70年前的银行也没有电脑,一个纸质文档就代表一个个人账户。自己的账户一旦休眠,马上就会被银行员工扔到仓库里束之高阁,而日本人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资源来清算这些账户里的钱。
事实也正如林金山所料,任何急吼吼去银行取钱的人,反而被日本人盯上,账户里的资金被一扫而空。而自己以不变应万变,却恰好落在了日本人的目光之外。
二战结束后,盟军部队收复新加坡,大华银行得以再次正常营业。精明的林金山拿到了自己分毫不损的资金,才能重新开始商业生涯。
3、如何在兵荒马乱间保住自己的性命
安排家族到苏门答腊避难,成功保全家族财产,这两件林金山都已安排妥当,但只有在如何保住自己性命这件事上,林金山做得并不成功,在日据期间吃了大苦头。
林金山从内心深处憎恨日本人,哪怕是30多年后已经成为政治家,依然忍不住流露出对日本人的鄙视,哪怕可能引起外交争端他也毫不退缩。
在某次访谈时他谈到:日本文化的表面只有一层薄板,内里全是兽性。(Very thin veneer civilization, beneath it is the beast)
而日据时期还年轻气盛时的林金山,虽然少年老成心思缜密,但他天生性格倔强,根本无法压抑自己对日本人的鄙视和仇恨。
1942年5月,在自己家中偷听盟军广播的林金山,听到了美国海军在澳洲东北角挫败日本海军进攻意图的珊瑚岛海战,幸喜若狂的他自发写了稿子并打印了传单到街头散发。

珊瑚岛海战是日军海军所能到达的最远端,图为正在沉没中的日军航母祥凤号
这下原本默默无闻的小青年林金山,成功引起了一位恶魔的注意力,时任日本宪兵队(kampeitai)队长大石正幸,肃清大屠杀主要实施者之一。
虽然没被直接抓到发传单,但总之是有些其他原因,莽撞青年林金山被抓到了宪兵队位于Oxley Rise的监狱中。
林金山在日本人的监狱中进出两次,持续40多天。未来的Mr HDB也经受了宪兵队的“例行招待”,先是拳打脚踢,后用铁棍抽打,用绳子套住脖子让他接近窒息。
他被囚禁在一个有30多人的拥挤小牢房中,只能在地面上蜷缩著睡觉,每天的伙食是用煤油盒子装着的馊米饭。据林金山回忆,让他想起了郊区养猪场的猪食。
印象最深刻的,是宪兵队牢房中的抽水马桶。
这个马桶是他们的生存关键,原因有点让人恶心。不仅牢房中30多犯人的拉撒需要在马桶里解决,而且他们的饮用水也只能靠这个。为了喝到“干净”的水,林金山和其他人不停的轮流冲洗马桶。
每个深夜,隔壁的水牢中都能听到抗日英雄们的惨叫和呻吟;每个早上,都有狱友被带走,从此不再回来。
面对这样前所未有的压力和命运,一般人如我肯定早就崩溃了。但林金山毕竟不是凡人,面对如此酷刑,他反而释然了,最坏不过一死而已。
看淡生死的人无所畏惧,酷刑和苦难反而激发了林金山性格中最隐秘,最桀骜不驯的那一面。
如同李光耀在林金山八十岁生日时评价道:他身上有根顽固叛逆的傲骨 。(There was a stubborn rebellious streak in him)
1942年的日本大牢中,面对日本宪兵的拷打,林金山性格中那根最固执、最叛逆的气质被释放了出来。
面对着殴打他的人,林金山没有屈服,他愤慨的说到:
你们想赢得我们的支持?你们永远办不到,你们永远也不可能赢。
you want to win our hearts? You never win our hearts, you will never win.
可想而知,换来的自然是更多的拳脚和毒打。
按照日本宪兵队的凶残,按说林金山肯定是死定了。一个海峡派华裔的富二代,偷偷打死趁夜把尸体拖到海滩边扔掉,顶多又是一个失踪人口而已。自从新加坡变成昭南以来,这种“失踪人口”不知道有多少。
就在林金山已经到达了他人生的最低点和最危险的时刻,曲折的命运终于开始触底反弹,国际形势的变化挽救了未来组屋先生的性命。
1942年下半年,驻扎在此的日本陆军剩余部队出发南下,去支援攻击荷属东印度(今印度尼西亚)和澳大利亚,昭南城内的日军力量骤然降低。
同时,日本国内的文官体系终于到达昭南特别市,带来了最新指示。要将此地成变为支援大东亚圣战的东南亚战区物资生产和集散中心,务必尽快组织当地人恢复生产。这就要求日本陆军缓和与当地居民的冲突,争取更多支持。
在两次被抓进宪兵队监狱,受尽折磨四十多天后,林金山终于被释放。
成功减重30多斤的他,商人富二代形象荡然无存,只剩下衣衫褴褛和遍体鳞伤,以及折磨了他下半生的背部陈旧伤痛。
走出宪兵队监狱的大门,城市还是那个城市,人还是那些人,但四周的景色在林金山眼中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屈辱和愤恨如同火焰一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烧。
英国人的拙劣和低能,日本人的残暴和苦难,在那一代新加坡人民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
此时此刻,这颗种子终于在林金山脑海中破土而出,开始茁壮成长。
那是留在一代南洋人心中共同的,对日本人和英国人高声呐喊:
这是我的生命,我的国家,我有话要说。
This is my life, my country, I have something to say.
林金山终于看清,这颗种子的名字叫“自主”。
(三)零收入公务员
二战胜利后,财产未受大损失的林金山重新进入商界。他创造性发明了一套加工西米珍珠(Sago Pearl)的机器,大大提升了生产效率,迅速攻占了市场。
才短短5年时间,林金山就赚下了自己的第一桶金,成为了百万富翁。此后他再接再厉,又成功打入金融业,成为了大华银行、Batu Pahat银行以及太平洋银行的董事和主席。
这时的林金山才34岁,已经是商界大亨,百万富翁,未来还有一辈子的和平时光可以享受。
但心中那颗名叫“自主”的种子一旦发芽,就再也无法忘却。
商人林金山并没有直接参与反殖民主义政治斗争,只在一旁默默观看着自己的老同学吴庆瑞、杜进才。这些同窗们在街头发表演说,成立了人民行动党,他也因此而结识了他们的领头人李光耀。
这个小伙子虽然年纪轻轻,却极具人格魅力,以至于能将一大群比自己年长,说各种语言,来自于新、马、甚至印度和斯里兰卡不同种族,脾气秉性各不相同的人才集合一起,为同一个目标而奋斗。

1959年人民行动党大选。台上为党内演能力最强的拉惹勒南,最右三人为吴庆瑞、杜进才和李光耀
林金山从心底佩服这群人,喜欢这个朝气蓬勃的党派,他甚至在大选中与人民行动党的黑粉打赌而赢了一大笔零花钱。
对于自己这位老同学的才干,吴庆瑞相当了解,他和杜进也力邀林金山从政参与选战。
但林金山并没有冒然投身政治,因为他知道自己仅仅是个商人。接受任务,安排进度,把该做的事情做完是他的长项,而街头辩论、演讲、斗争和站队这些政治技能,实非林金山所长。
“你看,我现在自己的生意都照顾不过来,根本没时间从政,”林金山回复到:“但如果你们赢了,如果让我帮你们做点事情,我不会拒绝。”
Look, I am quite occupied with my own business, don’t have time to be involved in politics, but if you should win and if there’s anything that I can do, don’t mind doing it for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