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街街口的永福安药材店外面,墙上有个牌子写着“Bugis Street”,武疑士街(编注:今称“武吉士街”)。
但我们那年代没人会这样叫它。潮州人称之“白沙浮”,我们广东人则直呼“黑街”。
路边社消息,之所以叫它“黑街”,是因为以前的私会党喜欢到这里开片(编注:打群架)。
黑街是我第一条认识的街道。五六岁时,我们金店上铺了,学徒鸿哥就会让我骑着膊马(编注:骑在大人肩膀上),带我到黑街水果摊买水果吃。
黑街也是我第一次直面生死而无比震惊的街道,私会党深夜开片,随手抓起龙奕记酒家外面用来穿乳猪的铁叉就往对方肚子插进去,肚破肠流,躺在黑街沟渠旁,还微微呼吸。
黑街更是我人际情感的启蒙之地。从出世到廿二岁,我都熟悉它的气味,更熟悉这里几乎每张人脸——猪肠粉三姐说话关切温柔;新国民理发店的店员最爱捉弄人,尤其是我那光头;真真凉茶门口外面阿果哥的杂志书摊,有三角钱一本的超薄型环球小说——西西的《玛利亚》、亦舒的《苹果或茶》,原来她俩早期都跟环球写过;书摊上还有些不能摆出来的书,是我对性的启蒙,年纪那么小就能认识那么多“口”字部首的字,还多亏了它们;多多鱼生粥的老板,虽然老,但很帅,最疼我了。
黑街的入口,是小坡大马路(编注:桥北路的俗称)。我们家就在这黑街口上。
大马路车水马龙,大多数都是做洋货批发的潮州人,但黑街口我们大华金铺跟对面的大新酒楼,其实也算得上是两处热点,加上永福安药材铺,再加上酒楼旁边整排广东人的杂货店,那也总算潮帮与广帮平分了秋色。但大马路无论再如何车水马龙,都只是流过的市嚣,而黑街,却是个人间。
小时候还不会察觉这种在社区里自然形成的机动性。说白一点,黑街就像常年注满了滑润油,每一个单位,无论是店铺,还是个人,都像在互相配合操作——爱饮食的,就有龙奕记酒家、榕园、永安茶室。但,出名还是这里小贩摊,它们都红火到需要分批分时段出现的。
清早,沿街两旁是早餐的一批,猪肠粉、水粿、炒米粉,印度人的Putu Mayam,还有各式粥品。白天里,就轮到各类面食及糖水摊子。

(Bugis白沙浮附近的马拉峇街,Malabar Street,1974年。图源:Michael Thompson)
到了夜里,嗯,黑街化妆了,那可壮观,黑街与马拉峇街交界处,铺天盖地全是露天饮食摊的灯泡,牛肉面、羊肉汤、广式煮炒、人妖、没错,人妖也就是这个时段,只是稍微晚一点,他们跟饮食当然是同一组的,只不过碗碗盘盘瓶瓶罐罐摆在桌子上,他们都坐在水兵大腿上。



(早年的黑街,图源:网络)
小时候,放学回来看到桌上有嫁女饼,祖母就会说街后面哪家人嫁女了,又或者是哪家人孩子满月派红鸡蛋了。祖母在黑街算薄有名气,人人都知道这位声音如雷的四姑,因此黑街里的故事,她也不乏前来向她广播的八卦牌传声筒。
在黑街生活的人,都会善用这街上像注满滑润油的操作。
肾虚羸弱,就快去永福安抓点补药,但虚火上升那就得找陈家济或真真凉茶了。
胭脂水粉有三昌洋货,老板女儿嘴甜舌滑,大概连每天傍晚穿过黑街的燕子都能哄下来。
理发取耳(意即掏耳)可到新国民,或横街那半间气味充满异国情调的印度难兄难弟理发店。
水管坏了就去找容合铜铁铺的师傅上门帮忙,阿德师傅只要一听到人说“师傅我漏水了”就会精神大振。
要木匠,找森哥,他从没招牌,但一天到晚都会在店门口刨木,他“几乎数不尽”的孩子就在门口玩耍。而柴铺、炭铺也就在隔壁。
甚至发水货的车衣厂、纸盒店、全都有。假如想烧点什么给很远很远去不到那地方的故人,还真有一家艺如纸扎铺。
古早年代,谁上百货公司啊?黑街活脱脱就是“一整条的百货公司”。
《仔鱼时光》
本文取自《仔鱼时光》一书,原篇名为《离台三尺》,感谢作者吴伟才授权转载。

吴伟才(1951年-),新加坡本地作家、画家,曾背包旅游多年,目前专注绘画。
在他年纪很小时候,父母便离异,吴伟才由祖父母和姑姐们带大。他祖父开金铺,店屋二楼住着一批打金师傅,吴伟才小时候爱吃鱼,又像鱼一样在大金师傅身边游来游去,得了“仔鱼”这个外号。

(童年时代的吴伟才)
吴伟才《仔鱼时光》用说书人通俗的手法,书写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童年日常,侧写新加坡的历史和那个年代人们的价值观。

(《仔鱼时光》签售会)
吴伟才1979年开始专业写作,曾在《明报周刊》写专栏“泥土手记”,在香港结识金庸、倪匡、亦舒、林振强等人。
《联合早报》报道,金庸从前每年要到新加坡住几天,吴伟才帮忙张罗机票住宿。吴伟才曾经请教:“查先生,小说怎么写才好看?”金庸就用他带有上海口音的广东话说:“很简单的嘛,最重要是好看。”怎么个好看却没说清楚。后来再问,金庸让吴伟才好好思考“怎样才好看”,最后吴伟才翻了翻金庸小说才想通:原来是章回小说里说书人的传统!其实就是他自小爱看的中国古代小说。

(《仔鱼时光》分享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