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周前的一个中午,在国家图书馆边上的逛Bras Basah Complex(百盛大厦)消食,发现这里有很多书店,其中一家友联书店的门口,看到两块立牌,一块是《我城华语》的讲座,另外一块显眼极了,是《黑道江湖》。

家属指着《黑道江湖》的立牌开玩笑地问我:“你该不会想听这个讲座吧?”我说:“要是有,我还真想。”
几天后,我在国家图书馆网页上刷到《黑道江湖》的作者导读讲座,竟真有其事。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报名,坐上地铁,去了AMK图书馆。
现场几乎坐满了白发苍苍的uncle和aunty,我是最年轻的那一个,显得有些突兀。

讲座中,作者时不时会用潮州话、客家话讲解一些“江湖术语”,全场频频点头,唯独我一头雾水。
那一刻,这些uncle和aunty仿佛像是武侠小说中隐退江湖的侠客,他们在对着以前的暗号。
可越听,越入神。那些我原以为只存在于金庸笔下的天地会、洪门、义兴、红棍、香主、开山立堂……竟然都是新加坡真真实实存在过的组织与仪式。
我住在红山。平日只是觉得“Redhill”这个地名颇有诗意,邻里挺安静,目及之处也绿意盎然。可在讲座上,我才知道:上世纪50年代的红山,是警方通报中的“黑区”,每天都有帮派斗殴、勒索、行窃的案件。

我当时就觉得,红山,想不到你曾经是这样的红山,我得另眼相看啊~

其实,不止红山,80年代的大巴窑,甚至被称为“新加坡的芝加哥”。那些今天看似平静的组屋区,曾经是另一个新加坡的“江湖”。
回家之后,我就开始读起了《黑道江湖》这本书。我发现,换一个视角解读新加坡的历史,还挺有趣的。

“私会党”这个称呼,本就带着殖民者的恐惧与误解。
在英国人眼中,这些讲着潮州话、客家话、福建话的民间结社,语言难懂、组织复杂,便统称为“secret societies”,意即“秘密会社”。
可在华人移民眼中,那是他们在异地谋生的“靠山”。义兴公司、洪顺堂、忠义会……这些听起来如江湖传说般的组织,承袭自天地会系统,有完整的组织架构、祖师崇拜、暗号与入会仪式。
更重要的,是他们在19世纪的新加坡,确实承担过某种“社群自治”的功能——调解纷争、安置新客、提供就业、组织自保。
悟觉者是《黑道江湖》后半本的主角,也是洪门会的一位“香主”。他说自己只上过小学,却文笔极其老练,一口气写下数万字回忆录。读着那些文字,我仿佛听见一位武林长者缓缓叙述往事:入会要立誓、要拜祖师、要记手势、要识暗语。他的妻子至死都不知道他有这样的身份。

这不仅是秘密,更是一种牺牲。
在他笔下,有一个组织叫“八股”,曾以匡扶正义、注重教育、提携后辈著称,是帮会中的“理想型”。他们甚至为乡里孩子安排学徒、介绍工作、赈济贫弱。“不是所有私会党都靠拳头吃饭,”他说,“八股靠人情。”
曾经有一阵子,我沉迷于在小红书上搜新加坡的徒步路线。后来因为每次想要出门徒步的时候老下雨,我就觉得这可能是老天给的一个信号,就放弃了。
但是我仍然记得,小红书上有一条路线是关于“金文泰森林徒步”,我会看到有人意味深长地留言,劝说还是不要去了。

我以前只觉得是玩笑话,直到看到《黑道江湖》的那一章。
1948年,新马两地洪门派系的头目秘密协商,准备成立“马来亚洪门会”,地点就选在金文泰的森林深处。计划周详,地点偏僻,道路复杂,还提前运来仪式用品——旗帜、算盘、香炉、拜帖、祖师画。

可惜世事难料。警方早已收到线报,在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那夜,仪式尚未开始,突击队出动,88人当场被捕。
那一夜,江湖断了一线。
而今天的金文泰森林,只剩微风、虫鸣和行山者的脚步声。可那条路径,曾见证过“山头”的覆灭与一代人的理想崩塌。
上周末趁着国际博物馆日还能免费参观新加坡国家博物馆的福利,就去了一趟。
很神奇的是,我竟然在展品里看到了书中提及的《天地会沿袭图》,一笔一划手绘出各堂口脉络,宛如一部武林世家谱系。

旁边陈列的是红布、拜桌、单刀、算盘、花名册——那些被警察局认定为“犯罪证据”的物件,在展厅里静静发光。

我站在那幅图前,想起洪门老大陈旭年的故居,如今只剩四扇斑驳木门;而不远处,英国共济会(Freemasonry)在Coleman Street的会所,却保存完好、被列为保护建筑。
同样是秘密社团,有的被书写进文明,有的被扫入尘土。
19世纪末,殖民地政府首任“华民护卫司长”毕麒麟(William Pickering)在呈报中写道:

“秘密会社本质上是友善的组织,且不涉及与新加坡相关的政治意图。但这些组织的危险性源于华人社会内部,那里本就存在一大批无法无天之徒。”
他看到了洪门的复杂性,也承认他们中有良善。但制度的逻辑是清除一切不可控。
1887年,私会党人数达5万,已超过当时华人总人口的一半。时任总督史密斯决定修改社团法令,强行解散各路帮会。
这一年,义福帮一名木匠携斧刺伤毕麒麟,成为压垮体制耐性的最后一击。
江湖从此转向了地下,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潮汹涌。
“江湖”并不只是一种组织结构,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它是讲不通法律的年代里,草根之间的信任契约;是新客无依时的一碗饭、一份工;是同乡之间的体面、义气与照应。
后来,它也变了。变得暴力、变得功利、变得畸形。
可我们不能只记得它的末路,而忘了它的起点。
历史有时像洪门的暗语,不是为人看懂而存在,而是为不被彻底遗忘而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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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虚构,是江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