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相關的是,新加坡華人對這些新名稱的使用有不同的反應。許多人支持孫中山的口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當中華民國採納了五族共和,以及後來的中華民族時,新加坡華人或多或少地接受了這些引入的名稱。所有華文學校的教科書中都使用了這些詞彙。但一些成年人卻對它們感到困惑。
然後,當中華人民共和國於1949年成立時,中國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並宣稱自己是國際主義者,人們就發現了自相矛盾之處。對許多人來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本質是民族主義的。中共的建國理念之一,是成為一個由56個民族組成的多民族國家。人們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也因此產生疑惑。
漢族是最大的民族,約占總人口的91%至92%。他們的身份和分布確實引發了爭議,但且讓我們接受這個數字。但對於其他55個民族中約9%的人來說,他們可以共同對中國至少一半的土地提出祖傳權利的訴求。
那麼,新加坡華人在這方面的立場如何?這就涉及如何識別和認清與中國的多重關係的問題。問題的另一面是,何謂「華人」,這個問題本身似乎一直在變化。我聽到有人說,「新加坡」和新加坡的「華人」的概念一直在變化。這兩者又是怎樣的一種關係?
這就帶出了我的最後一個問題。
「新加坡華人」該作何解?
當新加坡正在改變,並試圖為自己作為一個獨立的主權民族國家的長期生存找到堅實的基礎,同時又得作為全球城市,以及在東協旗幟下,作為東南亞地區的心臟和中心時,這意味著什麼?
另一方面,中國本身也在發生變化。曾經被統治、被羞辱、被打敗,文明幾乎毀滅的中國,在1949年後重新建立了起來。大家都為之感到驚訝。中國確實崛起了,現在能夠獨立對抗任何人,再也不會被欺負,再也不會受到傷害。
中國也認為自己繼承了清朝、國民黨的中華民國,以及在1949年以後鞏固邊界。它現在是一個擁有主權的民族國家,一個多民族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一個中國的崛起,就是這麼回事。
當然,也有人會說:「啊,還有另一個中國呀。」中華民國從未被征服過。它於1912年由袁世凱和孫中山的國民黨建立。它仍然存在。名義上,仍然有一個中華民國。有人稱它為台灣,但這不是它的正式名稱。
世界各地的華人,或者說華裔,大約有5000萬到6000萬人,有些人說更多,這取決於他們的統計方式。
他們是怎樣的「華人」?誰是華人?身為華人意味著什麼?
一種定義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認同中華文明的人,則是另一種定義。那些認同自己的祖先和譜系、方言群體、宗教或宗教習俗(無論是道教、佛教、儒教、回教、基督教,無論他們的選擇是什麼,甚至是華人敬拜的其他地方神靈)的人,他們都可以以某種方式認為自己是華人。
身為華人,對中國的認同有多種方式。雖然方式各異,但我認為它們都是完全合乎情理的。這方面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自我認同,即你如何識別自己的身份,但也取決於他人如何識別你。
這就回到了中國和新加坡是怎樣一種關係的問題上。我從1996年起就住在新加坡。這是我在新加坡的第27個年頭,即使在這26年里,我也看到了華人描述自己的方式,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新加坡華人」,到「華裔新加坡人」,再到去掉「華人」這個詞,只說「新加坡人」;而忽視對中國這個國家的任何其他認同。在新加坡,到處都可以察覺到這些情況。
那麼,何謂新加坡華人?這似乎取決於很多因素。這是我提出的三個問題中最難回答的一個。但每一個問題都涉及這樣的認知,即新加坡經歷了許多有時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變化,而中國也改變了很多。
中國再次變得強大、富裕,這是近200年來世界所未曾見的。但現在對我們的鄰國,以及那些敵視中國,要遏制它,永遠不讓它發展到在它領土之外產生任何影響力的國家來說,卻是真實地發生著的。所有這些都擺在眼前,你每天都讀到這類新聞,避無可避。所有這些都在回答這樣一個問題:這意味著什麼?
正是在這一背景下,隨著世界的不斷發展和變化,創建國際秩序實有必要。我承認,我從不明白什麼是「國際秩序」。但我要說的是,確實有這樣一套秩序,人們普遍認為它是有效的,而新加坡積極參與其中。

作為一個小國,一個主權民族國家,以及與195個成員國中的所有其他民族國家享有平等地位,新加坡所依賴的聯合國體系對其生存至關重要。
另外,體系的和平運作尤為重要。但是,當超級大國再次玩起類似於19世紀的國際政治遊戲,使帝國政治現在進入我們的日常生活,而威脅到這一體系時,它的存在又有什麼意義呢?
許多詞彙、話語和使用的語言,都變得更具對抗性。而且使用它們的後果,也變得難以預料。我們要如何預測下一階段的發展?如果把它與「何謂華人」這個問題放在一起,我們要如何為未來發生的意外之事做好準備?
我並不想以這種模稜兩可的方式結束討論,但我承認,我對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我所能說的是,對本區域的華裔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別人如何識別他們,他們如何識別自己,以及他們的存在可能意味著什麼?
新加坡是一個多元社會的國家,也是一個放眼全球的現代國家,有著令人欽佩的雄心壯志。其他國家如何看待這一點,以及這在多大程度上與中國和「華人性」(Chineseness)有關,仍然是一個問題。
這一切所顯示的意義取決於太多的可變因素,我無法在此作出總結。我希望能為可能的答案提供一個更恰當的描述,但我沒有答案。
我所能說的是,你必須儘可能仔細地審視這段時間一直在發生的無數變化,特別是那些讓你感到吃驚的變化,就可以了。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就應可以在我所提出的這些想法之外,對這些問題作出更深一層的思考。
作者王賡武,新加坡著名歷史學家,曾任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董事局主席。
本文是他於3月19日在新加坡華族文化中心與耶魯—新加坡國大學院聯辦的講座上發表的英語演講。原載《聯合早報》旗下英文電子雜誌「思想中國」(ThinkChina)
黃金順譯
文章來源:來源於新加坡魚尾文(此文作者是王賡武)。
發布日期:2023年04月8日,星期六
本文內容來自於作者,不代表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學院官方機構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