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的鄉村:媽媽追豬跑,阿嫲會爬樹

2020年03月07日   •   1萬次閱讀

母親已認不得我 她只稱呼我「阿叔」 把我當成收容她的隔壁鄰居 失智症是一種可怕的心病 如果她能少記點兒從前,多記點兒現在 也許痛苦就會減少很多 畢竟,上一代人的回憶 大多是痛苦和悲傷

媽媽從城市走入鄉村

母親的童年是在俗稱「賭間口」(見下)的橫街窄巷中渡過,後來搬到樟宜俗稱「永豐園」的一間鋅板屋。這裡離我家不到一公里,中間隔著一條小溪。也許是近水樓台,父母親的婚姻就在家長的安排下輕易說成了。

(編按:早期新加坡很多地名人們都愛用俗稱,而不用官方地名。所謂「賭間口」就是中國街China Street,此地毗鄰新加坡河,早年許多南下華工在此務工、生活,他們的娛樂方式包括吃喝嫖賭,中國街聚集了合法經營的賭檔和鴉片煙館,因此得名「賭間口」。)

母親性格柔順,兼且在市區長大,鄉村生活對她是一種考驗。嫁來李家後,就得擔起照料一家的重擔,還要面對陌生環境和性格強悍的家婆。很多生活的不愉快只能背後暗自流淚,甚至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回娘家,怕祖母不高興。

(這是新加坡90年代標註的一些早年「甘榜」的地圖。所謂甘榜,就是農村。藍色星是賭間口位置,紅色星是加基武吉永豐園大概位置。現在加基武吉是輕工業區,尤其機修行業較為集中,也已經通了地鐵。)

人在面對困境時更能發揮意志堅韌的一面。母親先後生了四男三女,我排行第三,前面還有兩個哥哥。照顧兒女的工作已讓她忙得一塌糊塗,但她動手改善家裡經濟的努力並沒停過。先是養一批小雞,雞長大後生雞蛋,雞蛋成了家裡主食;逢年過節殺一隻雞,飯桌上多了很多笑聲。

母親和大哥、二哥。1951年。 養雞成功後,母親開始養豬。不知是那個軍師獻計,母親選擇養幾頭母豬,等到母豬春情發動,「牽豬哥」的人上門配種,母豬產下十多頭小豬,這時家裡樂成一片,大家都爭著用奶瓶為分配不到奶水的小豬喂奶。

母親已不再是城市女孩,她每天要喂豬,捲起褲管下水去采浮萍、蹲在泥地上切浮萍、在大鑊邊冒汗煮豬食。沒有浮萍就改採一種類似芋葉的植物,這種植物的汁液沾上皮膚讓人奇癢難當。有時也向村裡雜貨店賒買一種椰渣曬成的大圓餅,浸泡在熱水裡就成了豬的食糧。

忙碌從沒間斷,等到賣乳豬的日子到來,才能喘上一口氣。買豬的人總把價錢壓到最低,當豬去欄空,母親手裡握著幾張鈔票,盤算付出的辛勞是否值得這一丁點的回報。她對著空豬欄默默怔望,那頭失去骨肉的母豬也來回哦哦叫,揪心畫面久久難忘。

每年春節,母親要我寫些春聯貼在豬欄,紅彤彤的紙上寫著「六畜平安」四字,笑得燦爛。我終於明白,平安才是最重要的生活願望,那幾張鈔票不過是賴以生存的幾葉浮萍。

營養不良的童年

一個失業的父親,七個等待哺育的小孩,我的童年一直籠罩在營養不良的陰影中。母親養豬的收益,有時還入不敷出,更別說解決溫飽和營養問題。 其實,養豬並不容易,也常會製造許多事端。母豬一到發春期,性情大變,不但來回竄走,還會用強有力的嘴巴擼開豬寮的門欄,衝出囚籠,四處去尋找她的幸福。母豬投奔自由後總要瘋幾天,直到興盡才自行回籠。不幸的是,就在這幾天,附近的菜園農田就遭殃了。這不是三言兩語道個歉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有時還要賠錢才能了事。

(1959年的甘榜一隅.照片來源:新加坡檔案館The Ralph Charles Saunders Collection, courtesy of National Archives of Singapore)

有一回,母豬竟跑去我伯父的菜園撒野。伯父很快就扛著鋤頭上門,對母親臭言相向,直到詞窮才吐著口水離開。伯父性子剛烈,村裡人避而遠之。母親更怕他,只好趕忙給豬欄加固,層層疊疊釘上好多木條木板,希望能阻止母豬的越獄行動。 我十歲那年某天早上,還沒睡醒就被母親驚叫聲吵醒。衝出門外,只見母親對著被撬開的豬棚大叫,一見到我就喊我去把母豬找回來。我睡眼迷濛,聽到命令拔腿就跑,才跑不到三十米,一陣天旋地轉,世界突然一片黑暗……

(我暫時和世界失聯了。母豬終於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我的痛苦上。我長期營養不良的身子終於發出警鐘。母親焦急的臉,不斷排山倒海襲來……像斷線的風箏、所有亮光都飄遠了,再無聲息……)

也不知過了多久,幽幽醒來,我躺在母親懷中,隔鄰海南阿嫂正大力搓捏我的額頭和雙手。望著臉色發白的母親,她口裡叫著我的名字,眼裡的神色,無法形容。母子倆靠得如此之近,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自從母親養了豬,精力都花在豬身上。我在埋怨嗎?能怪她嗎?我很想對她說,我沒把豬追回來,我不知如何去追一隻春情發動的母豬,我更不想看到她讓人惡言羞辱的情景…… 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

〔附錄〕她只記得從前

2018年,我在《新華文學》刊登一篇短文,題為《她只記得從前》,寫的是媽媽近況。這一年,她九十二歲,患上嚴重失智症。十年來,苦難和辛酸的記憶一點一滴逐年流失。雖然每天與我朝夕相對,卻認不得我,更別說那場追豬昏倒的陳年往事了。

我附錄這篇短文,看一看失智症對媽媽的摧殘: 她放下筷子,從衣袋裡掏出一個小錢包,拉開拉鏈,小心翼翼摸出一個五角硬幣遞給我。每天用完餐,她總要掏錢付費,枯瘦的手和凝望的眼神讓我一下子就心頭澎湃。含辛茹苦走過這麼多困難歲月的母親已認不得我,她只稱呼我「阿叔」,把我當成收容她的隔壁鄰居。

失智症是一種可怕的心病,把一個七十歲還能上下十層樓梯的老人摧殘成如此境況。如今母親已屆九十,生活里只有幾個不存在的小嬰孩和一間回不去的鄉村木屋。她記不得眼前,只記得從前。記憶里還哺育著一群小孩,住在鄉村木屋,努力地每天一天過一天。

她的回憶是一群驅不走的惡魔,不斷吞噬她驚恐而又疲憊的心。過去的記憶紛紛上門尋仇,坐在沙發,對著電視,什麼也看不見,一會說房間有人,一會說有人從窗口爬上來。半夜,起身找遍全家,說小孩不見了,要回去找小孩,不能讓別人帶走。她要立刻回家、回去甘榜菜市的家,一間早被勿洛組屋取代的木屋。

我陷入兩難,不知是要根據醫生指示,順著她的意思或轉去談別的話題;還是向她解釋,這只是她的幻象。但畢竟是我母親,她的回憶中有我,我的生活里有她;我們一起走過那些歲月,我知道她揪心的根源,卻無法幫忙她逃出所有困惑。我詛咒這些記憶,像詛咒所有曾經施加在我倆身上的遭遇。 她有時會懇求我帶她回去自己的家,仿佛那是一個能治療所有痛苦的樂園。而我,要到那裡去找回這間木屋?要怎樣才能找回她的從前?怎樣才能理清這些不停跳動的記憶?我只能載她去兜風,指她看哪裡是勿洛,哪裡是淡濱尼,然後再去吃一餐。暫時舒緩,等待下一次發作。

如果她能少記點從前,多記點現在,也許痛苦就會減少很多。畢竟,上一代人的回憶,大多是痛苦和悲傷。

阿嬤會爬樹

那個年代,鄉間最大的娛樂就是串門子。附近家庭以海南人為多,大都是養豬人家,也有賣雞飯和當廚師的,幾個福建人家庭則是務農種菜。婦女們利用閒暇到處閒談,閒話多了也常引起口角。偶爾有陌生人走進村子,更是評頭品足一番。 我家每天都會泡上一大壺咖啡,讓上門的鄰居邊說邊喝。這咖啡看來只有顏色,沒什麼味道,大家稱之為「咖啡尿」。雖然不滿我家咖啡,大家還是照樣上門。阿嬤用鄉音和海南人對談,一隻雞一隻鴨,竟然也可以笑成一團。

有一天,隔壁阿嫂上門,問我祖母在那裡。我指著庭院前一棵人心果樹說:阿嬤在樹上。祖母會爬樹,雖然大家嘖嘖稱奇,但我一點也不驚奇。阿嬤性格大喇喇,能言人所不敢言、做人所不敢做,爬樹一技,難不倒她。這或許是她在金門水頭原鄉練成的本領。看她三兩下子,就攀上樹梢。她穿著黑色傳統中式衫褲,隱在枝葉間,不留意還真看不到。

(「1961年的鄉村生活條件非常差,吃都成問題,拍照更是件奢侈的事。忘了是誰借來一台相機,一時間村裡都轟動了。拍照的地點就在榴槤樹下,背景是濃密的人心果樹。照片里總共五個人,祖母居中坐著,旁邊還有大哥、大妹和堂姐。那時我八歲,站在祖母旁邊,傻愣愣對著鏡頭。如果不是遠在北京的堂哥要求,恐怕也不會有這張合照。」——李寧強)

人心果樹好高好大,祖母爬到一定高度,就把竹籃掛在枝幹上,開始采起人心果。伸手摘不到的果子改用長竹竿,這竹竿前端用刀劈成十字開口,再用繩索紮好。開口剛好可以套牢一顆人心果,手一轉,果子就乖乖躺入開口中。

(人心果 chiku)

采滿一籃子,祖母把綁好長繩的籃子慢慢垂到地面,小孩們早搶著去接籃子。有時父親也會在地面接應,但這畫面總讓我奇怪,母子倆的位置如果對換,就會協調多了。

祖母爬樹的形象在我腦里始終那麼鮮明,鄰居對她豎起拇指叫好時,我覺得自己也沾了一點光。有很長一段時間,人心果賣給芽籠士乃水果檔賺的錢,剛好幫補家裡三餐開支。

祖母的這門絕技並無傳人,因為誤踩枯枝隨時都會摔下來。祖母不允許我們學她,常說爬樹是危險的,但她自己卻依然不停爬上樹。祖母真的不怕誤踏枯枝從樹上掉下來嗎?當然不是,只是我當時不明白,只有等我慢慢懂事,才逐漸明白她的苦心。 七十多歲了,我的祖母依然在樹上,直到她去世前幾年,這門絕技才正式隨她而逝。

白鷺鷥,擔畚箕

童年時光好像一直沉浸在家鄉歌謠的氛圍里,祖母就是這種精神催眠的發功者。這些歌謠很快能讓小小心靈平靜,絕對是很好的催眠曲。

通常在晚飯後,祖母會對著一群小孩講述她在金門的生活,間中也講一些民間故事。講呀講的就會吟唱起來,仿佛回到她生活的原鄉,聲音里飄著貧瘠的土地、翻過的番薯田、海邊吹來的風沙、土裡蠕動的蚯蚓,還有冷和飢餓。這兩種可怕的感覺不停在祖母口中重複。最後,歌聲哽咽了,桌邊煤油燈弱了,門外灑了一地月光,單調的蟲鳴叫著…… 這些兒歌很多只是快板念白,樸實又鄉土,因為朗朗上口,小孩很快學會。以三言和五言居多,辭藻不刻意修飾,充滿勞動人民的生活智慧。

祖母常吟誦的一首歌謠就是《天烏烏》,後來這首快板經過譜曲,唱紅台灣街頭和東南亞各國華人地區。而我最喜歡的卻是一首名為《白鷺鷥》的快板童謠: 白鷺鷥,擔畚箕 擔到海仔垠,跌一倒,撿一錢 買餅分大姨,大姨嫌沒瓦(嫌不夠) 捉阿婆來究抓(發誓) 究抓沒,究抓有 投(投訴)嬸婆,嬸婆去做客。 投大伯,大伯賣粗紙(廁紙) 投來投去投著我。 我心肝,卜卜彈 雞姆換雞鸞(未生旦的雌雞)。

雞鸞跳落井,井面烏烏…… 這樣的歌謠,好像沒有休止符,一層一層不停念下去。像坐著火車看風景,一站又一站,景在換,故事也在換。祖母吟唱時,不看我們。她只怔怔望著前方,手指有節奏地敲著桌面,唱著唱著眼眶就紅了。有一回我問她:阿嬤為什麼哭?她猛然驚醒,趕忙用袖口擦了擦眼睛:「阿嬤剛才用紅花米搓湯丸弄紅了眼睛,哪裡有在哭?」 我知道她在騙我,她是在想已經無法回去的家。

- 待續 -

李寧強「《回甘》發布會」

日期:2020年3月22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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