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揚醫生在巴基斯坦及阿富汗,為難民和居民提供了18年的醫療和人道服務,並成為首位獲得國際普費弗和平獎(International Pfeffer Peace Award)的新加坡人。他為什麼願意放棄舒適的生活,選擇在沒有Wifi、沒有抽水廁所的阿富汗村莊當義工?
本期《早人物》,王德揚醫生分享了獨特的經歷,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富同理心、更有活力、並收穫了更全面的健康。

為巴基斯坦及阿富汗居民和難民提供醫療和人道服務,王德揚成為唯一獲得國際普費弗和平獎的新加坡人。(龍國雄攝)
坐在眼前,時不時發出爽朗笑聲的王德揚(55歲),或許是新加坡唯一住在三房式組屋、出門搭公共運輸工具的醫生。
他的物質生活簡樸,卻是精神世界的富翁—享受生活、遠離攀比。
1993年,他從新加坡國立大學醫學院畢業後,做了七年普通科醫生。
一次,一位病人離開診室時隨口問:「嘿,醫生,有個巴基斯坦組織,需要醫生幫忙難民。有興趣嗎?我可以幫你聯繫。」
病人還掏出一張阿富汗父女的合照送他。照片中的父親穿傳統服裝,女孩乖巧可愛。
這張照片過後一直擺放在診所桌上,他每天都能看到,最終牽引他到了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交界的奎達(Quetta)。

當了七年普通科醫生之後,王德揚放棄舒適的生活,選擇在沒有Wifi、沒有抽水廁所的阿富汗村莊當義工,人生卻因此變得厚實。(龍國雄攝)
「這是生活里的偶然性,照片觸動了我,決定去探索不同的機遇。」
訪談中,為了隱私與安全,他不願公開這對阿富汗父女和加入和平志願者組織者的照片與姓名。
王德揚說,他被人類的愛所激勵。「那種發自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慈悲與善意。我希望能運用自己的醫學技能和訓練來幫助他人。」
雖然可以在任何地方提供援助,但他尤其關心那些連基本生存需求都難以滿足的人,「當幫助阿富汗難民的機會來到時,我義不容辭。」
王德揚也說,他對中亞地區(包括阿富汗)人民的生活感到好奇,想了解這些人如何在貧困和腐敗的環境中生存,尤其是阿富汗人民,他們又如何應對戰爭帶來的毀滅性影響。
2002年,他踏上奎達的土地,開始了新的「生活教育」。奎達有約200萬名難民,他先適應了兩年,2004年才深入阿富汗村莊服務。
2020年3月,冠病疫情暴發初期,他返回新加坡,繼續在線上幫助逃離家園的阿富汗難民,給予心理健康支持。2021年8月,塔利班宣布組建新政府,他就再也沒回去。
治療身體傷痛
也須修復心靈創傷
18年的生涯,他領悟到兩點。
第一,健康不僅限於身體,還包括情感、社會健康和人性。他意識到,治療身體傷痛固然重要,但心靈的修復同樣不可忽視。
第二,他放下了對人的批判。智慧和科學應當幫助人們接納和理解生活的自然狀態,而不是將人以「成功」或「失敗」區分。
「作為一個物種,所有智人(Homo sapiens)都算成功生存了。從生物學角度來看,沒有『成功』或『失敗』之人,所有人都有驚人的大腦和身體,幫助我們共同繁榮生存,而不是獨自存活。」
人們不斷攀比
引發更多焦慮

王德揚住在阿富汗巴米揚省(Bamiyan)的偏遠村莊七年。這是他走回村莊的狹窄路段。皚皚白雪是阿富汗大部分水源的來源,但如今降雪量比過去少了許多。(受訪者提供)
王德揚強調,在學校、工作或社會中,對人進行排名、貼「成功」或「失敗」標籤,既不科學也不友善。
他說,現今社會,人們容易陷入攀比的陷阱,不斷想著如何超越他人,結果引發更多的焦慮,這是可悲的。
他坦言,每次回新加坡,見到富裕的醫生朋友和同學時,難免會比較,甚至會問自己,人生是否錯過了什麼?
但他也反思,為什麼要為虛榮犧牲生活?這些比較不過是虛假的架構,不值得追求。
他說,阿富汗人雖貧窮,卻樂於分享食物,這是一種美好的體現。
新加坡診所有關門時間
在阿富汗沒下班這回事

王德揚在阿富汗巴米揚省(Bamiyan)的偏遠村莊工作。他從住所騎電單車到巴米揚中心需半小時左右。(受訪者提供)
在新加坡開診所,時間一到就「收檔」,但在阿富汗沒下班這回事,工余若有村民從老遠山谷跑來,都得看診。
王德揚在阿富汗巴米揚省(Bamiyan)的偏遠村莊工作了七年。除了看病,他也開展公共衛生教育和急救培訓。

王德揚在鄉村開展公共衛生教育,當地村民教他騎馬。(受訪者提供)
當地村民衛生差,腹瀉是死亡主因。為此,他與公共衛生部合作設立培訓中心,並與省政府和當地大學合作,教育民眾提高社區衛生水平。
王德揚也遇到了許多渴望和平的當地青年,促使他在2009年創辦「阿富汗和平志願者」,推動非暴力事業,並倡導平等與環保。
這組織活動包括幫助街頭兒童上學、分派棉被和鞋子給貧困家庭、推廣家用太陽能項目、組織心理健康講座。
輟學男童大街上賣香煙
遇王德揚改變人生軌跡
他在街上遇見一名兜售香煙的13歲男孩法里德(假名)。那次偶遇改變了這男孩的人生。
法里德因為須半工半讀,學習進度較慢,常遭老師處罰。他決定輟學,加入和平志願者的組織,在成員協助下迅速掌握阿富汗方言達利語,協助管理有百多名街童辦的學校。
男孩後來考上大學,結婚生子。2021年8月,美國盟軍撤離阿富汗,和平志願者等組織關閉,這名男孩獲得庇護,移居歐洲國家。
2012年,王德揚轉到喀布爾,這組織的一些青年也跟著他,繼續推動和平項目。他也在那一年,獲國際普費弗和平獎。這是由美國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設立的年度獎項,旨在表彰那些為世界和平、國際理解和衝突解決做出傑出貢獻的個人或組織。

在巴基斯坦奎達的王德揚,與阿富汗難民兒童在一起,分發一些冬衣給他們。(受訪者提供)
塔利班統治時期,經常與介入的美國盟軍在村莊戰鬥,苦了夾在中間的老百姓,面對生命威脅。
王德揚也經歷過炸彈襲擊驚魂。爆炸就發生在他住家附近,震碎了玻璃窗,幸而人無恙。
這些經歷讓他更加堅信戰爭無法解決問題,還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
「新加坡沒有戰爭,但學校和職場的競爭心態也像一場『內心戰爭』,我們因為害怕失去(怕輸),而不敢與人合作和分享。」
長時間處在戰區,王德揚也和阿富汗人一樣長期承受巨大的精神壓力,這種壓力演變為慢性壓力。
他描述:「慢性壓力讓我始終處於高度警覺狀態,容易發怒,爆發時像火山,對阿富汗朋友大聲喊叫。」
為了自我治癒,他學習情緒管理,並視為生存的必要條件,慢性壓力與憤怒得以緩解,保持心理健康。
阿富汗的歲月教會王德揚情感關懷的重要。他現在提倡情感關懷,特別是在競爭激烈的現代社會,許多人陷入壓力和焦慮。
他說,如今的自己更有人性、更有活力,也更健康。「以前,我只關注身體健康,卻忽視了情感和社交健康。結果只能得到三分之一的健康,其他三分之二像機器人或半死不活!」

腹瀉和肺炎等傳染病是阿富汗疾病和死亡的主要原因,長期的營養不良加劇了這一狀況。圖為王德揚在當地的村落為一名腹瀉的兒童看診。(受訪者提供)
回到新加坡後,王德揚繼續服務於新加坡難民支援小組(Advocates For Refugees),主要為馬來西亞的難民提供心理健康支持。
他說,馬來西亞非《聯合國難民公約》簽署國,不提供難民營,但允許聯合國難民署(UNHCR)在吉隆坡設立辦公室處理難民庇護申請。
聯合國難民署的數據顯示,截至今年6月,馬國的難民和尋求庇護者有約19萬零370人,來自緬甸的有約16萬7360人,包括近11萬名羅興亞人。
此外,王德揚每周二還到朋友的診所Mission Chuan Medical Clinic看診,也輔導和協助有心理壓力的患者。

王德揚和幾名阿富汗志願者以及兩位美國心理學家,在喀布爾教育大學(Kabul Education University)開辦心理健康輔導課程。(受訪者提供)
村莊沒電沒自來水
冬天得生火取暖
在阿富汗那樣的環境生活,是不是像「苦行僧」?王德揚正是這樣一個在逆境中堅持的人。
在那個保留「中世紀風貌」的村莊裡,沒有Wi-Fi的情況下,王德揚是如何與外界保持聯繫並生存的呢?
他說,村子不僅沒有Wi-Fi,剛到的第一年,連電也沒有。唯一上網的機會,是當他到工作的國際組織辦公室里做一些要用到電力的工作。
後來,他買了一塊太陽能板,每晚為房間供應幾個小時的電力,那也只能點亮LED燈泡和為諾基亞3310這款「非智能」手機充電。
幾年後,村民靠著流過村莊的河水,安裝水力發電系統,但也只能在一些夜晚提供2到4小時不穩定的電力。
至於水源,他必須步行到附近汲取泉水;做飯則在房間的走廊上,用小煤氣罐簡單烹飪。
廁所是共用的,長方形地毯掛在入口,就是門了,「當然不能上鎖!」王德揚笑著說道。
糞坑滿了,房東會清理,用土壤混合糞便充當農作肥料。
「沒有浴室,夏天時,每周去幾次市集的公共浴室,冬天去得更少。騎電單車到市集大概要半小時,腳踏車則需45分鐘。」
村裡的泥房沒有現代化的電氣或燃氣供暖系統,冬天的溫度可以低至零下25攝氏度!
像其他村民一樣,他用一個金屬壺狀的加熱器取暖,煙霧通過管道從煙囪排出,「晚上,我大多用木材生火取暖,同時泡上一壺熱茶。」

大多數阿富汗人以務農為生。王德揚(右)在鄰村的農田,幫村民一點小忙。(受訪者提供)
在阿富汗中部的巴米揚省生活期間,他常常在村莊周圍的山谷和山上散步,有時還與村民一起在農田裡勞作,嘗試種植各種蔬菜。
「在土地上勞作對我來說不僅是療愈,也是與村民建立社交聯繫的一種方式。」
移居到首都喀布爾後,他的休閒方式也不同了。他居住在一個多元種族的社區,最簡單的消遣方式就是大家圍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偶爾去看一場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