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個現象是,峇峇娘惹在1881年占華人社群的11%,比海南人、客家人還多。但是,到了2010年,峇峇娘惹的比例已經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原因很簡單,此時的峇峇娘惹已經充分融入華人社群。
新加坡華人更加多元化了
第二個現象是,在1881年的時候,來自福建、廣東、海南以外的,比如上海、浙江的寧波、溫州等很少,只有0.3%,所以無法單獨歸類,只能歸到「其他」。
但是,到了2010年,這個「其他」竟然猛漲到6%,比土生土長的「福州人」「興化人」「福清人」還要多得多。
為何忽然出現這麼多「其他」?原因很簡單,就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的中國移民潮,來自東南西北、五湖四海。
30年前,我們在新加坡請客吃中餐,不是粵菜就是潮州菜,再不然就是福建菜、客家菜、海南菜。
現在呢?好像除了沒見到西藏菜和青海菜,其他什麼地方的菜沒有?
實際上,「其他」占6%,這還只是2010年的數據。14年後的今天,如果說「其他」的比例已提高的雙位數,我一點兒也不感到驚奇。
一粒西瓜
當時,社會上的通行用語,既不是官話/普通話/華語,也不是英語。
而是俗稱「福建話」的閩南語。
原來李光耀張口結舌時,竟如此率真可愛
正因為閩南語是通行用語,所以,在新加坡到處可以見到閩南語的影子,尤其是人名、地名、俚語。
很多人都在笑,新加坡人的普通話很糟糕,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把「一個西瓜」說成「一粒西瓜」。
此話有理,但忽略了一點。那就是,「一粒西瓜」這類表述是受了閩南語的影響。在新加坡,上年紀的人,大概都說「一粒西瓜」。但是,中年以下的,就慢慢改過來了,開始按漢語量詞的標準用法,也說「一個西瓜」了。
大家來猜猜這些是什麼
說到這裡,我給大家舉一些例子,看看當年盛行一時、很有新加坡特色的華語詞彙。
1. 「大狗」,意思是警長
2. 「暗牌」,意思是便衣警探
3. 「吃風」,意思是兜風、旅遊
4. 「吃蛇」,意思是偷懶
5. 「公司」,意思是分享
6. 「好彩」,意思是幸運
7. 「山龜」,意思是土包子
8. 「水草」,意思是吸管
9. 「頭家」,意思是老闆
10. 「補水」,意思是加班;「水」就是錢,加班有加班費,因此是「補水」
11. 「做工」,意思是工作、上班;當然,既然有「做工」,就有「放工」
閩南語不但影響新加坡華語,甚至也影響「新加坡英語」。「新加坡英語」當中許多獨特詞彙,其實都來自閩南語。比如:

1. kaypoh,意思是「多管閒事」,源自三姑六婆的牙婆。《金瓶梅》里的王婆的職業就是牙婆
2. bojio,意思是「沒約」,例句:昨晚喝酒你怎麼bojio
3. jialat,意思是「吃力」「糟糕」
4. chiong,字面意思是「沖」,引申義為「玩個痛快」,例句:今晚上哪裡chiong?
5. bochap,意思是「不管不問」「不理會」
6. cheem或chim,意思是「深奧」
7. catch no ball,意思是「不得要領」「不懂」,源自「掠無球」,就像守門員抓不到球
8. kiasu,意思是怕輸
9. kiasi,意思是怕死
10. kiabor,意思是怕老婆
從Huang Xuncai到Lawrence Wong
鋪墊了這麼多,現在可以說說為何黃循財的中學校刊把他的姓名印成漢語拼音Huang Xuncai了。
得從1979年「講華語運動」說起。
當時李光耀認為,每個人學習能力是有限的,孩子在學校要學英文,如果在家裡、在社會上用方言,那麼就不可能有餘力學好華語。
於是,他啟動了「講華語運行」,停止在公共場所使用方言,比如電視、電台。
不僅如此,政府還規定,學生必須在英文名字後面加上漢語拼音。
在80年代之前,新馬本地華人都是用自己的方言音來拼寫英文姓名。比如我的姓名「許振義」,按閩南語拼音,就寫為「Koh Chin Yee」。
到了80年代,政府就規定,我不能再用「Koh Chin Yee」,而必須用「Koh Chin Yee (Xu Zhenyi)」。
再過兩年,政府又進一步規定,在沒有法律效力的出版物上,直接用漢語拼音姓名「Xu Zhenyi」,不用「Koh Chin Yee」。但是,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上的姓名,例如准考證、身份證、駕駛證,還是必須與出生證一致。
看到這裡,大家應該就明白了,黃循財的英文名一直就是「Wong Shyun Tsai」,是海南方言發音。到了80年代他念初中時,按政策規定,校刊上就只用漢語拼音「Huang Xuncai」。到了後來,既然政府取消強制要求漢語拼音,那麼就繼續使用Wong Shyun Tsai。至於洋名Lawrence,我猜是他長大轉信教之後加上去的。由於Lawrence Wong Shyun Tsai太長,所以平時就用Lawrence Wong。
又過了幾年,政府又進一步,規定只能用漢語拼音,不能用方言拼音。所以,大家就發現,比黃循財年輕10歲左右的黃偉中,他使用的便是純漢語拼音姓名Huang Weizhong。
國務資政李顯龍的孩子,跟黃偉中是同個年代的,英文名也都是純漢語拼音,比如Li Hongyi。
比黃偉中年齡大的那幾位——徐芳達、陳振聲、顏曉芳,就沒受到強制政策的影響,所以用的都是方言拼音姓名。
然而,人們對人名、地名寄託了很深的情感。許多人無法接受自己姓「Lee」,而孩子只能用漢語拼音「Li」。政府沒有辦法,只好讓步,允許保留方言拼音的姓,但名字必須用漢語拼音。因此,有一段時期,新加坡孩子是採用「方言姓+漢語拼音名」這樣的取名方式。

但是,民間對此還是不滿意。經過幾年反映和爭取,政府最終做出徹底讓步,徹底放開,不再規定人們取名必須用漢語拼音。所以,到了現在,就「百花齊放」了,既可以採用全方言拼音,也可以「方言姓+漢語拼音名」,也可以姓名都是純漢語拼音。
「移二代」怎麼取名?
說到這裡,就有人問了,那麼,中國新移民的第二代,取名是怎麼取的?
首先,還是得回到「方言/籍貫」這個義項。
前文說了,殖民地政府把華人分為福建(閩南)、福州、興化、福清、粵語、潮州(潮汕)、客家、海南、其他。新加坡獨立之後,沿用了這個方式。我是獨立之後出生的,在我的出生證上,父親的「方言籍貫Dialect Group」是「Hokkien」(福建/閩南)。

新加坡政府很傳統,規定孩子的籍貫和姓氏只能隨父親,因此,我的籍貫也是「Hokkien」。

來自中國的新移民情況就不一樣了。
不論原鄉是哪裡,到了新加坡之後,「方言/籍貫」一律歸為「Mandarin」。即便是來自閩南地區、潮汕地區、粵語、客家、海南方言地區的,也是「Mandarin」,而不是「Hokkien」 「Teochew」 「Cantonese」 「Hakka」 「Hainan」。
與本地人一樣,新移民在新加坡生下的第二代,籍貫隨父親。如果父親是新移民,那麼,孩子的籍貫就一樣是「Mandarin」。
解決了「方言/籍貫」問題,那麼就談到取名了。「移二代」取名,當然是按中國的習慣,全用漢語拼音,例如彭世新。
另一方面,即便是本地人的新生兒,越來越多人,自主選用「方言姓+漢語拼音名」的取名方法。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本地年輕父母懂得方言的人越來越少,要使用方言音給孩子取名,實在強人所難。

從「甘省長」變成「顏省長」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由於各方言對某字的發音不一樣,就出現了「一字多音」「一音多字」的情況。
例如,「黃」在閩南語寫作「Ng」,在粵語寫作「Wong」,一字多音。
例如,「Ng」在閩南語是「黃」,在粵語是「吳」,一音多字。

而且,早年拼寫不規範,新生兒註冊姓名時,一般都是由父親口述,註冊站人員書寫,於是就出現了同個方言同個念法,但是不同書寫形式,例如閩南「許」,大部分寫為「Koh」,但也有寫為「Khor」的,例如前交通部長許文遠 Khor Boon Wan,也有寫為「Kho」的。
由於有些方言音的拼寫法與漢語拼音一樣,就出現一些笑話。二十年前,我在香格里拉酒店接待某省一位甘姓(Gan)副省長和代表團。酒店銷售總監在大門迎接的時候,很熱情地說「顏省長,歡迎來到香格里拉」。甘省長聽了莫名其妙,不過我一聽就明白了,一般上新加坡姓「Gan」的,很多是顏姓閩南人,例如副總理顏金勇Gan Kim Yong;銷售總監看到客人名單上寫著副省長姓Gan,不假思索以為他姓顏,其實大謬不然。
新加坡這些奇怪的地名
其實,不僅人名,在那個時期,連地名都被強制改為漢語拼音,比如義順,本來是潮州話拼音「Nee Soon」,改為「Yishun」。
新加坡有很多地名,都是以方言來拼成漢字。比如Bukit Timah,如果用普通話來音譯,應該是「布吉提馬」。之所以音譯為「武吉知馬」,因為是用了閩南語。
這類例子很多,比如Jurong(念為Joo-rong),音譯為「裕廊」而不是「祝榮」;「Tanglin」音譯為「東陵」而不是「唐嶺」。這類例子不勝枚舉。
深深的時代烙印
不僅新加坡,其實,中國漢語當中有許多標準翻譯名詞,其實也都是用閩南語或粵語等南方方言音譯,而非普通話。
一個很好的例子就是歐洲國家Sweden,如果按普通話音譯,應該是「隋登」,但是,它卻叫「瑞典」。原因很簡單,如果我們用閩南語一念,就完全對頭了。
還有個例子是美國前總統Obama,音譯為「歐巴馬」。為何不叫「歐巴馬」?同樣的,用閩南語念就順了。
大家也許覺得很奇怪,這些標準音譯名詞幹嘛都不用官話或普通話音譯,而使用南方方言呢?
我想,應該是跟時代有關係。
最早接觸這些外國地名、人名的,應該都是從福建、廣東出去的中國人。那個年代官話並不普及,這些人做起音譯來,雖然並非有意為之,但難免受自己方言的影響。所以,就出現了「瑞士」、「歐巴馬」,合情合理。
不管本土羊或外來羊能領好頭就是好的領頭羊
同樣的,新加坡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都受到中國很深遠的影響。
最早下南洋的華人,形成了「老客」峇峇娘惹。到了二十世紀,大批「新客」南下,與老客碰撞出火花。我舉個例子。

1929年,「新客」陳嘉庚從「峇峇」薛中華手中接過管理權,對福建會館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包括引進會員制、規定董事和會長任期、引進民主過程等等。對此,福建會館文獻記載「新加坡閩人最高社團由馬六甲僑生集團領導的時代,轉為由中國南來移民集團主導的時代」。